第二天一早，我就帶着大久保前往檔案室。

偌大儲藏空間的清淨無比。

按照消防标準建造的巨大倉庫，堆積着難以消化的文獻垃圾……像無人問津的史前化石博物館。

調查科一直有個笑話：如果不想一份文件被人找到，就把它丢進檔案室。

這讓我堅持相信檔案室有特殊能力，能讓存檔文件薛定谔地處于存在和消失的量子糾纏狀态——換而言之，你知道它在裡面，但你幾乎找不到，就像愛情。

向管理員遞交了申請單。

對方是一個面容樸實柔和的男生，圓圓的黑框眼鏡更加深了無趣的印象。

“這些資料都需要整理嗎？”他遲疑着，停住話音。

“……大概有800盒檔案。”管理員擡起頭，露出愛莫能助的眼神。

“……好的。”我很堅強。

他敲擊了幾下鍵盤，在紙上勾畫，又說：“還有軟盤，不要忘了。”

“……是3.5寸标準盤的那種嗎？”

“有40張。”

所謂的3.5寸軟盤是上個世代的便攜存儲盤，也是最早的移動存儲裝置。

意味着一個文件隻能塞一張軟盤，還不能超過1.44MB，稍微大一點的表格都裝不下，我蚌埠住了。

軟盤因為容量小，速度慢，容易損毀被U盤薄紗，早在2010年就停産了，日本政府依舊明文規定部門之間必須使用軟盤。

所以連PPT都必須打印下來，帶來了紙質檔案大爆炸。

經常被折磨的朋友都很了解投遞信息的具體瘋貌：拿出一疊A4紙，這是X部門要的PPT，早上我改了幾個地方，一會兒你用傳真機發給他們，傳真機壞了？那用牛皮紙密封好務必人身交給門衛接收，門衛不接？先去開個介紹信吧……

明明是現代公務員，卻成了行走的活化石，使用着上個世紀寫在教科書上的名詞，政府部門間的事務交集更是堪稱詐屍級别的大河劇表演。

如此腐朽頑固，效率何愁不低。

看到檔案架上寬度4CM一盒，如同牌位一樣豎立分明的卷宗，想想都很絕望。

卻僅僅是五條悟去年的量，感覺光是整理清單就已經痛苦得想上吊了。

壓力太大，忍不住精神渙散。看着人還在，其實已經關機，魂已經走遠了。

“以及，重點是影像資料。”

瞬間開機。

“……還有影像資料？”我抽氣。

管理員同情地看着我。

我預感到了未來悲慘的下場，眼中蓄積起遭受命運欺辱的無能小醜般的淚水。

“你應該知道的吧，針對各種詛咒的當事人，有很多親眼目睹詛咒造成的破壞，總監部不得不颠倒黑白、僞造事實甚至僞造記憶。負面情緒會産生詛咒，這是我們沒辦法解決的，必須安排專人完成回訪，确認案件的影響已經消除。”他指着旁邊的古董電腦：“旁邊就有設備，你自己看吧。”

我取走一張記錄在“詛咒師”标簽下的影像檔案，插入讀取器，就看到畫面裡有人慌張逃跑。

那個人穿着奇裝異服，大吼大叫，用力揮動着雙手。

接着一連串模糊的動态，最後摔倒在鏡頭面前。

能清晰聽見骨骼咔嚓斷裂的聲音。

恐懼變形，乃至血肉模糊的面孔。

還有輕佻戲谑的男聲。

白發黑衣的男人，正從盡頭的玄關走近。

“……因為你很弱啊。”

我回不過神。

仿佛能看到撲面而來的殺氣炸碎屏幕。

五條悟！你作惡多端，不講武德！

“麻煩了啊。”

大久保站在我身後，堅毅的神情此刻有了沉重的意味：“要看完這麼多影像材料，完成分析報告可不容易。”

“大久保先生，您怎麼看。”

“我還能怎麼看呢，大概是分配工作的時候，又有人完成不了工作，所以又把我們安排上了，每次工作都是這樣……”

人的體溫有36°，這麼溫暖的嘴唇竟然能說出比屍體還要冰冷的話。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上學那會兒的運動會。隻要不學習，幹什麼都來勁，一到運動會大部分人積極性都是很高的。

運動員在賽場揮灑汗水青春，同學朋友在觀衆席加油鼓勁……組成美好的回憶充盈心間。

不過人氣值不高，事多累人的項目一般是沒有人參加的。

為了完成任務，某些辣雞常常會無視當事人意願，直接把名單報上去……還拿集體之類的話壓人，報複關系不好的同學。

……比如5000米長跑。

這項體育項目，通常是沒有人報名的，如果沒有馬拉松愛好者挺身而出，就會“自動”落在某個幸運兒上。

現在我就是這個“機緣巧合”的幸運兒。

“現在群衆自發舉報的行為也很常見，過分的讨伐一不留神就會變成熱點。”

“就連廢棄的廠房醫院倉庫，也會有自媒體up主私自闖入，越是禁忌的話題越容易成為噱頭，也增加了詛咒發生的危險。”

社會已經生病了，人與詛咒的問題相當嚴峻。高層覺得主要是工作态度的問題，不僅要倒查還要嚴查，把賬本流程補齊。本質上還是落後的制度不匹配現場處置需求。

人手不夠的問題同樣老生常談，明明一線壓力已經很大了，很多措施根本執行不下去，高層還在盛氣淩人地維持咒術師格調，不肯擴招非家族咒術師和輔助隊伍。

“……總之，就這些了嗎？”

“應該就這些了，再多也不敢收了。”大久保似乎很想掏出煙來抽，卻空着手離開口袋。

空氣凝重，似有無形鎖鍊壓下。

我跟大久保一起裝卸檔案盒，就像收撿無人問津的牌位。

無言以對。

“等等。”管理員叫住我。

“诶……”

“我送你吧，這些資料你也搬不動。下次你叫個貨車……來回6趟應該就差不多了。”

“……”有點想哭了。

我從出生以來就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總監部對我也太好了，他們還安排我五條悟的檔案，四舍五入等于讓守門員下場踢球，這是在開後門鼓勵我作弊，對我簡直好得要命。

“……剛剛我是開玩笑啦，抽查半車的檔案，應該不到80盒，輕輕松松能搞定的。”

我頓時可憐巴巴地睜大眼，淚水在眼眶打轉。“……可太謝謝您了，您是個好人。”

我們借用推車的拖了滿滿一箱資料回去。

我幽怨地宣讀了這項重點工作。

“因為工作是保密的，我計劃安排兩個人臨時保障辦公室的基本運轉，剩下的人與我一起完成這項工作。”

“這對我來說是個麻煩……也基于我個人的請求以及私心，我需要幫忙。”

“……五條先生是現今咒術師的靈魂領袖，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任務都有記過。他的外形過于引人注目，并不适合執行秘密任務，在各種靈異論壇、自媒體留下過報道和讨論，給總監部消除影響帶來了相當多的麻煩。”

我壓低聲音：“總監部已經對五條先生産生了懷疑，認為他不适合完成讨伐咒靈的工作，也沒有能力繼續教學工作……”

在場之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神色凝重。

“……啊？怎麼辦？”

“您是說五條悟要被總監部處分了嗎？”

“太突然了。”

“這是真的嗎？”

除了大久保早有心理準備，其他人都被這個重磅消息驚得不知所措。

“看上去有些突然，去年百鬼夜行的詛咒師在新宿和京都街頭大量殺害普通人，詛咒女王裡香的持有人被五條悟力保引起了高層嚴重不滿，并且把更危險的兩面宿傩容器引入高專是更大的失職，這太可疑了……會讓高層質疑高專方的居心。”

我看着這間落魄的辦公室。

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

“我也跟你們一樣擔心，目前高層暫時找不到人頂替掉五條先生，隻能捏着鼻子讓高專方繼續活動……不過如果他們強行使用行政命令，比如在某次任務情報失誤後期不齊‘合理’弄死年輕咒術師，也能把事情攪得一團糟。”

企圖合理殺死一年級同學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普通人是沒法對抗詛咒的，隻有咒術師能祓除詛咒，我們都知道這一點，隻有高層不知道。他們根本不知道祓除詛咒是多麼殘酷的事情，祓除詛咒不是每天吃飯喝水玩遊戲，想到了就去做，不想的時候就當沒事發生……很多同僚，包括不在一線的我們辦公室所有人，我們經常拼死拼活忙碌到沒有生活，隻有高層不知道。高層過了太久人上人的日子了，不知道中下層工作有多辛苦，不知道讨伐詛咒不是喊幾句振奮人心的口号就會有人賣命的，不知道隻是坐辦公室吹空調給人挑刺，是得不到其他人認可和追随的。”

“我希望大家注意保密，不要把資料談話的細節對外公布。”

“接下來我們一起研究一下視頻資料，大久保先生，借用一下您的電腦可以嗎？”

我不想用自己的電腦……尤其裡面有很多高專的數據，直到現在我每天都在辦遠程處理高專的工作。

在這幢信息調查科的辦公樓裡，我隻能算半個人。

大久保卻說用龍崎的電腦，我歪頭表示疑惑，他解釋說他的舊電腦安裝的屎山系統太多，早就不能正常看光盤了，龍崎的電腦是最新配置的，而且還配置了光驅，才能正确讀取光盤數據。

總之，我信了……

我們單位很辣雞的。

聽說當年空海大師也是用大船運回了竹子和結繩編寫的經書，四舍五入我這是輕量版遣唐傳說，傳奇程度不吝于經曆八十一難西天取經。

“電腦裡面資料太重要了，我什麼程序都不敢安裝，害怕電腦死機更害怕硬盤小心完蛋！可能哪天要用某個系統的公司都倒閉了，我的電腦就是僅存的遺産！”大久保擲地有聲。

“是哦。”

“在這裡有時不變是最好的。”

加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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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室：“呵呵。”

大久保：“咳、咳咳！……”

龍崎手忙腳亂按x關掉廣告彈窗，故作鎮定地端起水杯，他的手在發抖。

視頻順利打開，畫面呈現的是一片建築工地，到處都是施工用的手腳架。

接着五條悟出現，優雅淩厲的銀色短發格外顯眼。

他的戰鬥方式就像一個狂戰士，所謂轟殺洗地莫過于此，是很純粹的暴力，因為簡單而純粹利落，相當賞心悅目。

堪稱布景一樣的手腳架被打爛，建築工地變成一片廢墟。

整個過程連三分鐘都不到。五條悟跟前來的監督交談，哪怕在辣雞畫質下，大帥哥的氣質根本遮不住，能想象到他眼罩遮擋下的盛世美顔。

五條悟停下撥弄手機，突然仰頭對着監控比了個茄子。我忍不住微微向後仰，交錯開視線，不好意思地捧住自己的臉。

幾個人的眼睛都緊緊盯着屏幕，陷入安靜，不知道到過了幾分鐘——

“簡直就是恐怖分子啊。”大久保啧啧贊歎：“跟看不見的敵人戰鬥，沖鋒在前線，還好他是站在守護人類這邊的。”

“這樣的破壞力是認真的嗎？鋼筋水泥簡直就跟紙糊的一樣。”

“咒術師都是瘋子。”大久保說：“正常人在這行都幹不長。”

“我看你是嫉妒吧。”安室癟嘴：“看錯你了。”

“……搞不懂啊。”大久保拖着頹廢的長調，故意停頓了片刻接着說：“咒術師是有什麼特異功能嗎？他們也是人啊。”

“那是當然的。”

“小姐，你知道居心叵測這個詞嗎？”

“您直接說吧。”

“如果實在提心吊膽，提前辭職也是不錯的選擇。”

“這樣，如果不想辭職，就不能在重要的事情上随便摸魚了。”

其實都怪五條悟發神經，非得用本性大爆發的方式祓除詛咒。五條悟所在的世界，是無數咒術師、詛咒師夢寐以求的世界，他那麼能幹，隻要是涉及詛咒的事情都能輕松搞定。

“好帥啊～”還有某個輕飄飄的聲音。

“……”

“五條先生是很帥，我們的工作也要好好完成哦。”

我咬牙。

“……好的。”三好努力繃着神情，紅着臉用力點頭。

我扶着額頭，與一排亞克力置物架和其中笑靥如花的綠色雙馬尾橡膠少女、魔法陣金屬徽章展闆、DC樂高微型景觀、星球大戰大頭疊疊樂、寶可夢流麻相冊面面相觑……居然連耳機都是頭戴式貓耳形狀的，感覺整個辦公桌最值錢的東西都在這個架子上了，濃度太高了，簡直有種時空隔離的感覺。

我的視線落在隆重擺放在絲絨盒子中間的……凝固了。

一枚徽章。

甚至有代表高專的螺旋花紋，以及無量空處的結印手勢。

金色傳說，閃閃發光。

整個人都感覺不好了——

“這個是……咒術師系列限定周邊。”悶聲不響的龍崎突然紅着耳朵小聲說。

啊，竟然還有高手？

這個小小的綜合運行辦公室還真是卧虎藏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