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均權衡利害,心中便有計較,因向林海說道:“既承大人厚愛,老朽自無不允之理,且請大人稍待一時,明日便打發劣孫過府差遣。”
林海稱了“謝”字,仍回本邸不在話下。
即至次日,林海正要上衙,不妨洪淏垢面蓬頭、哭拜入内:“大人,曾祖父殁了!”
林海大吃一驚:“怎麼回事?”
洪家所居乃是林邸之畔的一所小小宅院,林海須臾趕至,坐守亡靈的洪欽含淚解釋:“家父留書,隻道夫人不治,醫者之過,左右瞑顧,本已辜負大人折節倚重,又有夫人臨危托付,百思之下,難得靈方,不能拔除公子胎疾後患,由是慚愧,自以士為知己者死,自戕以外無可謝罪,這才令學生做了不孝之人。”
林海頓足悲歎:“先生如此,我父子之過何以能贖!”
“大人不必如此。”洪欽說道,“洪家原有祖傳之方,可緩公子疾症,唯礙祖宗家法,不許用于外人,所以甚覺為難、進退失據,欲要處方,恐違先人遺訓,倘不用時,有負賢俪重托,先父欲壞家法,以救公子之疾,權衡之下,唯有此舉方可謝罪祖宗,大人勿負先父苦心可矣。“
林海是道德君子,聽得此言悲喜交加、愧盼疊生:所悲者,洪均因己而死;所喜者,獨子療疾有望;所愧者,洪均品格高古、忠義兩全;所盼者,洪欽青出于藍、妙手回春。
既有林海之助,洪均後事頗為妥當,又過幾日,洪欽遵從父命,與洪淏搬入林府,專為林墨調養不在話下。
林海年過不惑,膝下隻有一雙病弱兒女,又絕續弦之念,府中庶務,任憑管事料理,又喜洪淏龍鳳之姿、天賦聰穎,便生愛才之心,過不數月,便與洪欽參商,有認養螟蛉之念,也是為林墨平添助力的意思。
洪欽稱謝婉拒,因向林海說道:”大人不知洪家底細,所以生就愛才之心,人以至誠待我,我豈虛意饋人,學生今日便将洪氏底細交托大人,生死去留,皆由大人發落則可。”
林海一楞,屏退左右後讓請洪欽:“先生直言無妨。”
洪欽緩緩叙說:“我洪家祖上,本為前明内廷供奉,世代服侍大明天子,後李闖謀逆、女真入關、taizu開國,先祖不願失節,因攜家眷,野居民間,後似舊交揭發,言說洪家懷緬前朝、居心叵測,自此屢加盤問、再無甯日,先父奉慈命棄家避難,流落關外,而後阖族滅門、覆巢難安,獨學生父子祖孫逃出性命,投庇大人。”
林海恍然大悟,因又問道:“先生既蒙冤屈,海雖不才,于聖人駕前薄有體面,又有姻親在京任職,可為先生具折上京,或可澄清罪責亦未可知。”
洪欽搖頭苦笑:“洪家不過懸壺門第,何以引得滅族大禍?不過是手中傳承救人秘方,引來同行小人妒忌,應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聖訓而已。大人為洪家伸張,反易引火上身、觸犯窩藏律條。”
林海沉吟半晌方道:“雖是如此,終究令海心意難平。”
洪欽解釋:“不瞞大人,洪家的案子,當年甚是糊塗,聽僥幸逃出祖宅的家人說,差官雖言大逆之罪,既無三司公示、又無官衙碟文,學生至今不解,是否為先祖舊日政敵,勾結地方刑司,不欲明白案情,故意構陷洪家于死地。”
“豈有此理!”林海勃然動怒,“敢莫王法不存?竟能如此草菅人命。”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先父自戕,非獨愧對大人,未嘗不是心如死灰的緣故。”洪欽說道,“今日吐露肺腑,還請大人略動耳目,或能知悉洪家獲罪根源,縱然祖孫自首,亦可明白其事,不教大人枉受牽連;若是别有隐情,我祖孫隐姓埋名,依舊受庇大人,但得全始善終即為上蒼垂護之德。”
林海雖是感歎,心中自有計較,私下修了書信,托請在京同僚查察舊年案情,月後得了回書,隻道并無洪家卷宗,地方隻以火災報案,必為内衛料理無疑。
大青承明之運,自立業以來,北有女真金國,蒙古鞑靼,南有順、西餘孽、前明舊将,端的是危如累卵、國運如絲,taizu皇帝因襲明制,設立錦衣衛監察百官地方,錦衣衛權柄極重,雖助taizu太宗安靖天下,亦不知釀成多少冤假錯案,當今繼位,漸收錦衣衛權柄,八年前有兩名山西官眷不堪勒索、撞昏伸冤,矛頭直指錦衣衛所,天子過問,将所有指揮、同知、佥事坐罪,至六年前又發謀害東宮案,錦衣衛牽涉其中,清算後有許多冤獄推翻,引得聖人十分震怒,為此革去錦衣衛刑獄辦案之權,錦衣衛一落千丈,素日奉差,有如侍衛,隻管禦駕出行儀仗并扈衛事宜,職司雖在,威勢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林海料定洪家必在冤屈之列,唯因無人申訴,所以案沉死水,不得結果,便與洪欽商議,要助他伸張上告、以雪家仇。
洪欽婉言回絕:“洪家雖然冤屈,于天子而言,不過芥豆之微,事已至此,先人既無罪名背負,豈可辱及聖人英明?又有故仇之後仍居内廷供職,洪家先祖侍奉前明天子不為虛構,學生但求一安,不願因此多生事端。”
林海便不強求,又通門路,為洪氏祖孫重作良籍,隻道洪家本為林家世交遠親,因家業蕭條,所以來揚定居。
及至年尾,林海邀同僚清客為證,将洪淏收錄門下,命林墨姐弟以兄呼之,洪欽苦辭不果,隻得應允美意暫按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