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道:“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親,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着,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
衆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衆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問道:“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
黛玉答道:“我自來是如此,會吃飲食時便吃藥,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癞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她,隻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那會子洪家表哥方到揚州,聽說後抄了棍子攆他,和尚忽然失色,又道天數已亂,有大造化護佑,怕是命數盡改,不能如意,瘋瘋癫癫,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後頭洪家爺爺開了溫補方子,這兩年漸已大好,如今不過吃些燕窩參湯,聊以滋補而已。”
賈母便問:“早先不察,你母親信中提了幾回,那洪家哥兒是什麼親眷?”
黛玉拭淚回道:“洪家爺爺與祖母是中表至親,素來隐居山野、精研醫術,父親再三央求,這才遠來客居,不但我與弟弟受益匪淺,便是母親,若非洪家太爺耗盡心力,也不能熬此數載。”
賈母點一點頭:“怎麼不見他過來?”
黛玉不免解釋:“哥哥是外男,又是代着父親護送孫女,自然要先去外院拜見舅舅,然後才敢入内請安。”
賈母便道:“果然是知禮的孩子。”
一語未了,隻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竟這樣放誕無禮?”
心下想時,隻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着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衆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心中已然有了分寸。
賈母笑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隻叫他她‘鳳辣子’就是。”
黛玉雖不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便叫王熙鳳,趕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着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标緻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隻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着,便用帕拭淚。
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
王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隻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隻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
侍立一旁的錢嬷嬷上前答話:“回奶奶的話,除了婆子兩人,另有丫鬟七人随身伺候姑娘。”
王熙鳳一怔:“嬷嬷如何稱呼?”
“不敢。”錢嬷嬷欠身說道,“小人娘家姓錢,蒙孝惠文皇後擡舉,指禦衣青(一種茶花)賜名,奶奶喚小人衣青即可。”
衆人肅然起敬,賈赦之妻邢氏、賈政之妻王氏站起身來,賈母坐直身子:“我原看嬷嬷眼熟,竟是老聖人跟前服侍過的姑姑,委實失了禮數,還不搬了椅子來!”
“太君客氣!”錢嬷嬷謝道,“早在甯壽宮,小人也見過太君幾回,現蒙聖人恩典,準歸原籍養老,承蒙林老爺擡舉,以客禮聘為教養嬷嬷,雖然如此,仍是下人職分,委實不敢僭越。”
賈母不好勉強,王熙鳳把昨日委屈丢到腦後,眼見茶果擺上,親自上前為黛玉捧茶捧果不在話下。
王夫人忽而問道:“月錢放完了不曾?”
鳳姐回道:“月錢已放完了,剛才帶着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
王夫人點一點頭:“有沒有,什麼要緊。該随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罷,可别忘了!”
鳳姐道:“這倒是我先料着了,昨兒個預備下了旁的,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
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