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鼓起眼睛瞪他,把身後的行李箱拉到我和他之間,拍三下,繼續瞪他。
“啊——”他明了,卻恬不知恥地反問:“你從哪裡找到它的?”
磕磕絆絆的英文口語将我的氣勢消減了一大半:“垃圾車。我挖出來的。你為什麼要扔掉它?”
他聳了聳肩,無所謂道:“我以為你走了。”
“……”
我無言以對,百口莫辯,總不能坦白我在短暫逃跑,把他家當旅館一樣既要吃霸王餐還要住霸王房。
他的眼神在我委屈又較勁的表情上流轉,遞過來生菜和火腿在兩片吐司裡面生根發芽又瞬間枯萎的粗糙三明治,問道:“想要這個嗎?”
我此時恰好有撕咬的欲望,兩手抓住他的手腕,盡我所能地張開嘴巴,下颚恨不得扭開一百八度,埋下頭,将至少半塊三明治塞進了嘴裡。我以為他還加了香腸,等到他吃痛地提溜起我後頸的軟肉,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大拇指。
老實說,我的咬合力不是開玩笑的,想必他大拇指上的咬痕不亞于被一輛大卡車碾過去。他匆匆拽我進門,嘴裡罵天罵地,把沒吃完的三明治抛給我,然後獨自進廚房鼓搗。
三明治我吃得美滋滋,邊吃邊跟上去看他在做什麼——一份新的、用料豐富的、更加美味可口的三明治,他甚至有耐心塗花生醬。
他注意到望眼欲穿的我,哼笑一聲用胳膊肘推開我,刻薄地說道:“想都别想。”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立馬誠懇地道歉:“I’m sorry.”
“No way.”他當着我的面咬了一大口加了三層培根的三明治。
他比我還要記仇,并且有仇當場報,來硬的我不會是他的對手,所以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原本用于維持本人生命體征的七包方便面現在隻剩下了五包,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有強烈的文化自信讓紅燒牛肉味調料包抓住每個洋人的味蕾。
“我請你吃中國傳統美食,你收留我一星期好嗎?”我和他商量。
他沒個正型地用胯靠着洗手台,反問:“包子?還是餃子?”
“……”刻闆印象都快紮到我面前來了,我說:“不是,是一種面。但如果你想吃的話,我也會做包子和餃子,還有麻婆豆腐,宮保雞丁,北京烤鴨。”這就叫草船借箭,我機靈的小腦袋合理運用了他的刻闆印象,即使那些東西我不全會做。
“真的?”他上下打量我,“Show me.”
我小跑着去拿行李箱,取出兩包方便面,表明要借用一下他的鍋。他一眼認出了這種蜷曲的速食面餅,在一旁不以為意地指指點點。然而撕開調料包那一下香味四溢,堵住了那張沒禮貌的嘴。
我用他煎好的剩餘的培根代替紅燒牛肉面裡失蹤的牛肉,為了照顧洋人吃生菜的原始習慣,我隻燙了自己的那份生菜。表面上我精打細算地平均分配三塊面餅,實際上暗戳戳掂量着他那份多一點湯水,我摳得要命。
“請。”我做了一個手勢。
我和他相對而坐,同步開啟第一口。
一股溫暖新鮮的,蘊含滿滿鄉愁的泉湧從我的舌尖流進我的胃,我仿佛遇見了一位故人,我們從不嫌棄彼此的寒酸和窘迫,我們心心相印但我們陰陽兩隔。
當我還在依依不舍地用舌尖留住每一口味道的時候,對面巨型工廠式的吸食已經接近尾聲。他單手端起碗,連湯也不放過,喉結上下滾動,咕咚咕咚地喝下,武松上山打虎前喝的那十八碗壯膽酒也沒有他這樣豪邁。
他的架勢屬實吓到我了,我十分擔心他不講武德把我這份也搶走,于是顧不得回味,狼吞虎咽起來,免不得被嗆到。
“咳咳!咳咳咳!”我一邊咳,一邊貪心地咽下已經到嘴的食物。
他站起來走開,給我留下一個頭銜:“餓死鬼。”
餘光裡,他将窗戶開出一條縫,按下打火機點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一手夾着煙,另一隻手拎起玻璃杯接自來水——是的,他直接喝下了水龍頭裡流出來的自來水。
想想也是,這裡連垃圾箱都幹淨得要命,何況自來水。
我不再囫囵吞棗,小口啜飲湯汁。
“你剛剛去哪了?”他突然問道,叼着煙。
我用餘光瞥了他一眼,沒作答,捧着碗繼續喝湯。
“又成啞巴了?”他走過來,踢了踢我的小腿,“你的襪子還在滴水。”
我沒轍,說:“隻是散步。”
“散步?不穿鞋散步是中國的傳統嗎?”
“是我的傳統。”我硬着頭皮說。
他眯起眼往我臉上吐了一團煙,我曾在煙火燎原的棋牌室寫過作業,所以此刻能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把煙頭撚熄在煙灰缸裡,指揮道:“把襪子丢了,然後把你的腳放進鍋裡煮一煮,别再發燒了。”
當着他的面我完全不敢造次,隻得點點頭。
……
一回生二回熟,用起浴室來我有條不紊,坐在馬桶上用熱水沖自己的腳。凍的得太久,皮膚已經有明顯的龜裂痕迹,腳拇指出現年輪一樣的褶皺。冷也好,熱也好,痛也好,舒服也好,我除了全盤皆收也沒别的門路。
我光腳從浴室裡出來這一幕前不久才出現過,我以為以同樣的路徑走向客廳能看到同樣的場景,比如說有一個人躺在沙發上一邊喝酒一邊看書。然而他不在沙發上,而是從我身後的卧室走出來。
他換了一身出門的打扮,黑色大衣在他魁梧的肩膀上顯得十分挺拔。一個行事邋遢随性的人竟然也非常适合大衣這種條條框框的服飾,令我感到意外。
“你要去上班了嗎?”我問。
他整理衣領,說:“上班?在挪威你不上班也有錢拿。”
“多少錢?”
“大概兩千美元?相當于多少Chinese YUAN我就不知道了。”
我羨慕極了,小碎步跑到他面前,仰着頭追問:“你是怎麼成為挪威人的?”
由于我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繞過我,到處找他的圍巾,昨晚被随手丢在不知道哪個角落。
“娶一個挪威老女人,然後等她死。你看到我的圍巾了嗎?”
我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面,說:“可能在門口。所以你結婚了?”
他果真在玄關處找到了圍巾,瞥了我一眼:“Guess.”
“你去哪兒?”我有點心慌。
“超市。”
“請帶上我。”我去找自己的外套,頻頻回頭确認他還沒走。
他又在玄關翻找起什麼來,打開鞋櫃又關上,問:“我的靴子呢?”
我一激靈,隻敢在沒人的時候叫嚣,裝作不知道:“在你腳上。”
他看向我,仿佛洞悉了一切,“不是這雙。”
“不知道。”我仍舊負隅頑抗。
他就那樣凝視了我許久,直到我整裝待發,隻差臨門一腳踏進那雙十足合腳但仍半濕的雪地靴,他制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