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人魚嗎?非得把腳泡水裡。”
說着,他從鞋櫃裡任意挑了一雙短靴。原來他還有那麼多靴子,不同款式,鞋碼似乎也不一樣,唯一的共同點是都是男式。他命令我捎上兩團襪子一起穿進去,鞋帶勒得越緊越好。
我努力跟上他,仿佛拖着兩台巨型卡車的輪胎,又或是誰匍匐在地上專門抓我的腳踝,總之比我一個人散步時要吃力得多,而他也沒打算配合我的腳步。
如果我一個不留神摔倒了或者速度慢下來了,我懷疑他大有可能抛下我不管。所以在他開車門的同一時刻,我便迫不及待地爬上了副駕駛座。
“你是怎麼找到挪威老婆的?”我接上沒談完的問題。
他看也沒看我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我是Gay,她是跨性别者。”
我沉默片刻,又問:“真的嗎?”
他這才荒唐地看了我一眼,“你看過醫生嗎?關于你的腦子。”
我不知道他怎麼誤打誤撞知道了我想帶進棺材裡的秘密,但我至少得回應他的關心。
“看過,有一點麻煩。”
興許我的真誠打動了他,他終于認真解答我的疑惑:“我在挪威工作了三年,朋友幫忙搞定的房子和差事,很老的朋友,老得可以領各種補助金,但沒老到要死的地步,看到女人裸.體還能豎大拇指,盡管這是他的一面之詞。”
他的語速有些快,個别詞我聽的不是很确切,努力消化中。
“那麼你是想移民到挪威?”他問。
我搖了搖頭,卻不知如何作答。來到這裡是一場充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的偶然事件,在我的“從現實叛逃”計劃裡随機确定的目的地,抑或稱之為,死無葬身之地。
後來我們都沒有再說話,車子開了很久,我靠在車椅上閉目養神,隻是閉目并未入睡。這幅身軀貌似在癡癡等待着什麼,就差那麼一小簇點燃導火線的火苗,在那東西來臨之前,永遠吊在懸崖邊命懸一線。
車子穩穩停住,我睜開眼,眼皮竟有些澀痛,一時間不适應外面友善的自然光線。
“你要跟我進去還是繼續在這裡呼呼大睡?”他解開安全帶,問我。
我用同樣的動作回答他,重新馴服四肢下了車。
面前的超市比我早上徒步走到的超市大得多,牌匾是濃墨重彩的深藍色,和我的行李箱顔色一樣。他拉來一輛購物車,徑直走向生鮮區。冷凍櫃裡的魚肉看起來十分坦白,他幾乎沒怎麼挑,拿到什麼是什麼,也從不回看。我在一旁偷偷将手伸進去,戳保鮮膜下的嫩肉,又在他抛來鄙夷的目光前收手。
我看到一面全是酸奶和雪糕的櫃子,不禁駐足癡念。小時候,沒錯,又是小時候,我這般癡念的眼神投注的地方是弟弟的嘴角。
“我們的小甜心有了三明治還不夠,還想吃冰淇淋呢。”耳邊傳來陰陽怪氣的聲音。
我撇了撇嘴,表示不接受這頂爛帽子。他不可能給我買,我也不可能向他撒嬌,冰淇淋和生日蛋糕一樣,在我這早就被劃到了祭品的行列裡。
繞了超市一圈,他又拿了很多種綠色蔬菜和土豆,還有一袋面粉,一小包應該是酵母的玩意兒。我心裡暗道不妙,他貌似真打算讓我做餃子包子給他吃。如果真到那時候,我一定要以一個文雅的姿勢跪地求饒。
這家超市和中國随便哪家超市也好,便利店也好,小賣部也好,甚至地攤也好,相比起來,人流量少得令人心曠神怡,就像每粒分子都生存在最合适的溫度而進行不緊不慢地不規則運動。我們站在收銀台前的隊伍裡,前面還有兩位客人,同樣推着一車的商品,收銀員十分投入地掃描商品,仿佛機器屏幕裡逐個增加的商品條是她越來越豐富的人生履曆。
隊伍裡的所有人都充斥着一股令人犯困的平靜,不催不鬧,有的還有一絲興緻欣賞收銀員整潔又有秩序的動作。除了,除了他。
“瞧好了,她馬上就要向那個老頭道歉了,我看見她把同樣的物品掃了兩次。”他低下頭在我耳邊說。
我微微錯開,往那邊看去,果然收銀員在她完美的節奏裡出現了差錯,給面前上了年紀的顧客解釋什麼。我頓時覺得他的人生或許比我想象的還要無趣。我沒有回應他,但這并不影響他自言自語自娛自樂。
“前幾天暴風雪,道路積雪把小鎮堵成了監獄,Well,雖然這世界本來就是個臭到極緻的監獄。”
“你真是幸運,我本來想着,如果來這的路上碰到清雪車的話,我就找個機會把你丢了,然後原路返回。那玩意兒沒有個兩三個小時根本結束不了,我讨厭麻煩。”
“看,看那老頭子的步伐,當這裡是北極。”
“你在看什麼?又睡着了?”他翁下腰把臉湊過來,和我的視線撞個正着。
我完全沒聽他叽裡呱啦地用那副煙嗓子說了什麼,一直垂頭觀察前面抱着一袋面包安靜排隊的小孩。
小孩獨自來逛超市,他的家在不在附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家一定有溫暖的壁爐和一條更加溫暖的大型犬,每天早晨由母親甜蜜溫柔的親吻喚醒,父親會讓他騎在自己頭上,然後在天氣極好的周末全家人一起出去野餐。愛讓人勇敢,向來如此。
突然我被捏住了臉頰,被迫仰起頭,那位憤世嫉俗的房東不滿地看着我,說:“給點反應。”
我想起剛剛“文雅地跪地求饒”的誓言,于是說:“You are always right.”
收銀台的進度救了我一命,他隻是怏怏地沖我使了個眼色,便推着購物車向前一步走。
可我沒想到淩遲來得這樣快,他的手機響了,走到一旁接電話,我和一輛即将見底的購物車留守在原地。原先嫌節奏慢的我現在冷汗直流,心裡默默希望收銀員女士能再次犯錯。
我身無分文,并且人模狗樣,早上偷吃了一塊水果蛋糕和一塊巧克力,還狠狠地踹了偉大的環保工作者一腳,如果現在又犯下逛超市不給錢的罪狀,那麼挪威警察将義不容辭地請我去喝茶。
天呢,是誰的電話如此重要?
我焦慮地向他那邊張望,又焦慮地盯着商品何時掃完,無助的我猶如冰箱底下被粘住四肢無法逃逸的老鼠。
秒針滴答滴答激流勇進似的在我腦海裡旋轉,終究迎來了飛騰而起在空中滞留的那一刻,便是收銀員女士擡眸凝視我的那一刻。
“等…請等一下……”我說。
她給了我一個安心的微笑,但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感到安心,給人添麻煩使我感到焦慮。
我站在原地想喊他,卻發現一個緻命的問題,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抱歉……我的朋友很忙,我去提醒他一下,十分抱歉。”
說完,我氣鼓鼓地走過去,想直接拽着他走,卻撼動不了他分毫。
“那麼你又想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呢?找到了我你又能怎麼做呢?Gavin已經完全對你言聽計從了吧,還是Kevin,或者是Gay-vin,随便。”
他一邊打着電話一邊垂眸看我,擺出一副很欠揍的笑。那位被玷污了姓名的“some-vin”同志此時應該和我一樣咬牙切齒。
總而言之,他又在和前女友唇槍舌劍。這都什麼時候了?那麼多人在後面等着呢,就因為你一個人打電話耽誤了,損失誰來負責?
後來我回想,當時隊伍裡隻有兩個人排在後面,至于損失更是沒有根據,一切隻是源于我愛制造包袱的扭曲觀念。
“先去付錢好嗎?”我乞求道。
他敷衍地點點頭,仍舊對電話那頭說:“你也該适可而止了,換一支手機号碼十分麻煩。”
可是對方沒有休止的迹象,他也不挂。我算是看出來了,餘情未了的人分明是他,可以毫不猶豫地丢掉奄奄一息之人的行李,卻不能當機立斷地挂掉前女友電話。
沒輕沒重的男人。
我火氣上來了,一把奪過他的手機,一頓輸出:“Shut f**k up you b**ch!!”迅速按下挂斷鍵,瞪着眼睛展示給他看,指尖小小的動作是多麼easy。要問我冒犯到他前女友了嗎?完全沒有。那句話我可是從他嘴裡照搬過來的,要說冒犯,我也與他同擔罪名。
因為這個舉動,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了驚豔的表情——他上下打量我仿佛刮目相看,然後抑揚頓挫地吐出一句:
“You’re sexy!”
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