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紀棠叫住她問話,身後突然鑽出一個人來,原來是霜降。
霜降還穿着昨日的衣衫,她今日眉毛畫得不錯,可惜臉上的粉沒有敷均勻,左邊臉兒白,右邊臉兒更白。她拉住紀棠,兩人慢慢移動到人後。霜降指着一個湖藍背影,問紀棠:“那個是不是沈家少爺?”
紀棠道:“就是他。他邊上跟着那個是他妹妹,名字叫千蘭。”
霜降點頭:“我知道他們的名字,老太太已經交代過我。隻是為了不出岔子,我還要再向你确認一遍才放心。”
紀棠笑道:“你真謹慎。”
霜降歎道:“這裡不比桃仙鎮,我不敢不小心。”她壓低聲音,湊到紀棠耳邊,“我現在一睜開眼睛,就存着防備的心思,這裡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我看呢,我要小心,千萬不能被他們拿住把柄。”
單薄的語言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紀棠心裡不知道如何寬慰霜降。她有意無意看着沈千蘭,知道能不能真幫到霜降什麼,全在于她了。
即便穿着厚厚的衣物,看沈千蘭的背影仍然能覺得她是個嬌弱的女孩,她的頭發并不是純黑色,裡面摻雜着不少黃絲,在陽光的映照下,她的頭頂泛着一層薄薄的淡金的光暈。
沈千蘭好像是注意到背後有雙眼睛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對紀棠調皮一笑,又轉過身去,繼續走路。
霜降來到紀棠身邊,笑問:“你和沈小姐也很熟嗎?”
紀棠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誠實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她的關系如何。”
霜降挽住紀棠的臂膀,小聲道:“我覺得她有點兒不喜歡表小姐,她們之間是不是有過節呀?表小姐很好相處,她之前也是好心相問,不知怎麼就惹到了沈小姐。依我看,就是沈小姐存心給表小姐不快。”
紀棠道:“沈家家大業大,就她一個女兒,聽說她從小身體就不怎麼好,上面的長輩難免要溺愛她一些,久而久之,她便不把旁人放在眼裡了。”
霜降點頭,“你說的有理。可憐表小姐平白無故被她作弄一頓。”
紀棠心想:也許并非沒有緣故。沈叔烨和孫姝婉姜曉芙的關系淺淡,她們出生優越又不需要沈夫人多加照拂,沈千蘭這個追求大人關注的女孩,自然對她們兩個沒什麼敵意。一夕之間,她卻态度大變,隻有一種原因——她也不在是原來的人了。
霜降又道:“還好,她挺喜歡你的。我看到她時不時對你笑呢。”
紀棠道;“被她一個小丫頭喜歡有什麼好的?”
霜降笑:“你别說我俗氣,她要像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那麼喜歡你隻能給你無趣的日子添點樂子而已。可她是沈家小姐,這就不一樣了。”
紀棠笑問:“哪裡不一樣了?”
霜降擠了紀棠一下,說了句“明知故問”。然後又問:“大小姐是不是也喜歡沈少爺?”她掃了明梧的背影一眼。
紀棠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霜降道:“昨日見大小姐,她沒戴耳環,頭發上也隻别了個素銀簪子,今天她卻塗脂抹粉,嘴唇紅豔豔的,身上香氣逼人。夫人本要她一同出來迎接你們,她的臉登時就紅了,說什麼也不肯來。她不是羞于見沈少爺,難道是不好意思見你嗎?”她笑得有些暧昧,“你也是好好打扮了的,不比她差。”
紀棠的手撫摸起衣袖上的花紋,霜降也這樣做了,贊道:“真是好料子,又軟又滑,跟水似得。”她的眼裡充滿豔羨。
此情此景,紀棠忽然想到數百年前冬天的柳安街口,她初次見到徽息神女的時候。那時的她已經四五天沒有吃到一口飯了,身上高燒不退,穿着又髒又舊滿是補丁的衣服,背靠冰冷如鐵的牆壁,縮卷成一個小包,靜靜等着永久黑夜的到來。
她想,她不會再醒來了。
但,不知何時,眼前突然亮了起來,寒冷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綿軟的溫暖,她好像突然回到了母親親手制作的紅布襁褓裡。
腦袋不再昏沉,眼前的光逐漸暗淡下去。她不願這奇妙的東西消失,擡手去抓,長長的指甲刺進手掌的皮肉裡,疼得她有幾分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抓住。
耳邊傳來一個清冽女聲,她張開眼睛,瞧見兩個像雲霧般輕盈的裙擺,一個是冰川一樣幽邃的藍,一個是煙柳一樣靜谧的綠。
那時她的神情和現在霜降臉上的沒有絲毫差别,都是驚異中帶着羨慕,羨慕中藏着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