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蘭未有醒來之時,頭上虛汗不止,沈夫人日夜不休地陪在床側,寸步不離,一面着急哭泣,一面在心裡祈禱。荷書雲琴一同勸慰許久,她才回屋休息,留下明梧和小香二人照看。
夜半,月光探窗,燭火晃動。
趴在桌上淺眠的明梧被人推醒,睜開兀自發酸的雙眼,一張滿是驚恐慌張的大臉登時出現在眼前。明梧心裡打了個哆嗦,順着小香猶在顫抖的手指看過去,黃色暖帳裡有團黑色影子。
千蘭醒了!
明梧瞬即站起,“哐當”一聲,椅子被他帶倒在地。他急急往前奔去,沒有留意腳下,小腿重重撞在尖銳的椅角上。小香忙推開椅子,扶住明梧胳膊,問他要不要緊。
疼痛從腿部蔓延到心裡,沖淡了喜悅。小香瞪得圓溜的眼裡除去擔心,瞳仁眼白裡俱是驚怖。明梧眉起微瀾,如星眼眸裡閃過一絲奇異情緒,眨也不眨地凝注着二丈之外床帳之内。裡面沒有明火,昏黃光線自外投入,隐隐遠遠可見其中那個呈坐姿的人影随着簾子的搖晃而搖晃。
邊走,邊問小香看見了什麼,回應明梧的是她抖如篩糠的手臂。小香是個膽小的女人,明梧推開拿着有力結實的手,“你留在此處,我自己去前面看看。”
小香被吓的嘴唇發白,仍是嘴硬,哆哆嗦嗦道:“我,我和少爺一起過去!”
明梧微一搖頭,快步走去床邊,腿被撞得不輕,他卻沒有像瘸子一樣主要靠着另一條好着腿用力,床上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既沒有耐心陪着小香如蝸牛般慢移,也不想因為自己的小傷耽誤功夫。
随着距離縮短,影子由模糊變得清晰,明梧發現了小香害怕所在——時而笑,時而笑,凄厲宛如鬼語的低音由那個影子傳來。
明梧瞳孔猛然一縮,下手卻無半分遲疑,“嘩——”的一下,輕軟柔滑的簾子被他掀開,在半空劃出半個圈子。小香終是大着膽子手持燭台而至。
“少爺,你說小姐這幅樣子是不是中……中、邪了?”
燭光打在沈千蘭蒼白無血的臉上,照亮她額頭上一顆一顆細小的汗珠,她沒有顔色的唇,開開合合,說出一串稀奇古怪的話。
“……滾、滾……”
“呵……呵呵……”
“離……給……”
“……不……”
……
明梧看不下了,小聲呼喊道:“千蘭,千蘭你醒醒,哥哥在這兒……”他的聲音竟已哽咽。
少女沉浸在自己世界裡,對外面的一切無知無覺。她體内似乎存在兩個人,她們不停地争吵,彼此攻擊。
“少爺,依我看,明日還是去請福恩寺的大師們來做場法事好,他們很靈驗的,不少人家遇見怪事,隻要請了那些師父去,都會家宅平安,人丁興旺!”
明梧本不信這些,可他擲地有聲說了個“好”。此時,他成了最最虔誠的信徒之一。
天不明,明梧就讓人帶夠銀子,快馬加鞭去福恩寺請人。
人未到,沈千蘭卻悠然轉醒,除了失去部分記憶,一如往常。
小香越發感覺奇怪可怕,甚至不敢一個人靠近沈千蘭。明梧趁着沒人,告訴她要把昨晚的事情爛在肚子裡。小香點頭答是,一個中過邪的姑娘,即便驅除邪祟,還是會遭人指指點點。沈千蘭是她看着長大,即便明梧不交代,她也會這樣做。
福恩寺的和尚到後,大張旗鼓地在沈家院子裡灑水貼符。沈夫人誇明梧想得周到,明梧笑說旁觀者清,是小香的主意。沈夫人鄭重地謝過小香,事後捐出百兩香油錢,為女兒祈福。
紀棠道:“後來,你們一問,她就說自己忘記了許多事情?”
清風吹開天上絮子,卻吹不走心中愁思,明梧凝望似雪飄絮,緩緩道來:“不錯。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她一點都不記得,隻說大概從花燈會後不久開始,她自己就好像被困在一個尺寸大的洞裡面,沒有人聲,沒有光亮,無知無覺過了許久。”
紀棠咬住嘴唇,對前因後果已了然于心。
在玄钰占了沈千蘭的身體之後,有一次紀棠問她,真正的沈千蘭去了哪裡,不會也和孫芳慧一樣投胎去了吧。
雪白的窗紙中透出淺淺光線,冬日微弱短暫的陽光打在一張本屬于别人的臉上。玄钰拈起一粒瓜子丢掉嘴裡,随後“呸”的一聲,沾着口水的瓜子殼被吐到地上,她笑着又拿起瓜子,漫不經心道:“可不是誰都和汀姚那厮一般惡毒。沈千蘭沒死,她還在這副軀體裡。”
“你用了定魂符?”
玄钰磕着瓜子,笑道:“主上,我不能一直在此陪你吧,你願意,我可不願意。等我在沈家玩膩,就把沈千蘭放出來,拍拍屁股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