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見秋早已算清全部的變化。
她與叢遇英的對局,是一場相當兇悍的對殺局。在第135步,叢遇英的黑子貿然穿象鼻之後,黑子、白子兩條長龍雙雙斷裂,纏繞、扭殺在一起。由于四塊棋各自缺少眼位,唯有吞吃對方,取得連接,才有存活的可能性。【注:穿象鼻,指當一方下出田字型的象步飛,另一方落在兩子之間分斷。】
叢遇英的穿象鼻兇殘冒進,透着險惡的殺意,卻讓庭見秋一時狂喜——
這意味着叢遇英已經認為,溫吞保守的下法已經沒有任何赢面,唯有拼死一搏,才有生機。叢遇英将所有的籌碼,都推到了自己面前。
大勝,或大負,瞬息之間。
這是最需要長考的時刻,雙方卻都已用盡自己的45分鐘,進入20秒讀秒環節。右手側,棋鐘無聲,卻如心跳聲一般擾動着她的思緒。
嘭嘭,嘭嘭。
……
叢遇英怒極反笑:“你雙,我十七之十四長。”
“十四之十三,單關跳。”
既是長氣出頭,也瞄準左側黑棋一處薄弱地帶,嗣機分斷。
叢遇英無視庭見秋的刺探:“十五之十四,拐頭。”
“十四之十四,接。”
……
兩人棋勢迅猛,飛快出招。圍在一旁的棋手聽得雲裡霧裡,隻知道,兩人能如此不假思索,必然是因為棋局結束之後,兩個人都做過非常細緻的複盤,窮盡演算,将所有變化吃得透徹。
庭見秋雖是業餘棋手,但面對憾負的棋局,有些刨根究底的精神,并不奇怪;隻是他們熟知的素日裡張狂不可一世的叢遇英,竟然也暗地裡反複琢磨這局棋……
兩人對出二三十步,謝硯之默然走開半晌,回來時,他輕輕拍了拍鬥得滿臉通紅的叢遇英肩膀:
“這麼聊沒用。我買好單了,走吧,回棋院。”
叢遇英有師兄撐腰,底氣十足,猛拍庭見秋的桌子,震得碗碟一顫:
“走!跟我去棋院複盤!”
庭見秋刷地起身,拎起身後的外衣和提包,神情沉靜,卻興奮得兩手暗顫。
謝硯之轉向她:“直接走吧,你的單我也買好了。”
安靜吃飯的羅佩佩趕忙從鍋裡撈剩下的肥牛:“——哎等等再讓我吃兩口!”
*
庭見秋和羅佩佩加入後,一行九人,打三輛車回棋院。叢遇英還想往庭見秋和羅佩佩車裡鑽,被謝硯之揪着衣領拽下來了。
來到棋院,九人直奔三樓棋室,尋了一張大空桌子,庭見秋和叢遇英二人相對而坐。兩人雖見面就掐,此刻卻不約而同互相低首緻意,然後各自取過自己持方的棋碗。
複原棋局,無需思索,二人噼啪落子,很快,當日戰局便重現在棋桌之上。
一旁除羅佩佩不懂棋,找了個舒服椅子劃手機,時不時抻長脖子望望她看不明白的戰局;其他六名棋手分站兩側,或雙手抱胸,或扶着下颌,觀棋不語,偶爾忍不住發出贊歎的“嘶”聲。
布局階段,叢遇英或許輕敵,接連下出緩手,庭見秋則相當穩健,抓住機會,搶占大場。叢遇英一見落後,棋勢立馬迅猛,殺意洶湧,争奪庭見秋尚未拿下的實地,随時準備挑起戰鬥。庭見秋雖然好戰,在局面占優的情況下仍保持謹慎,與叢遇英殺氣騰騰的黑子周旋。
——直到白子象步飛,黑子穿象鼻。
兩人在沉默中将火鍋店裡口頭作戰的一局下完。沒有了讀秒的限制,二人盡情長考,一旁的棋手也各自搬出棋盤嘗試擺棋。一個半小時之後,庭見秋執白,将叢遇英的黑色長龍分别絞殺,單眼不活。
叢遇英神情黯淡,早沒了初見庭見秋時的狂妄,連落兩枚黑子,示意認輸。
庭見秋卻将這兩枚黑子拂開,從局面上挑出數十枚黑白子,将戰局複原至先前一步,沉聲道:
“你這裡下得俗,再想,再來。”
古語有言:千古無同局。豈止曆史長河中沒有相同的兩盤棋,一局棋也能生出無窮無盡的變數。在國際象棋中,每一步大約有35種合理的走法;而圍棋有縱橫十九路,每一步有超過200種走法。
木質棋盤之上,是小徑分岔的花園。
兩人幾輪戰鬥之後,天色垂暮,氣溫漸涼,窗外一排老樹梧桐,枯枝瑟瑟。
有棋手肚子餓,小聲問旁人:“點個陳媽家的盒飯?”
卻聽叢遇英崩潰地大聲接話:“不吃,吃不下!”
“——你說得對,”他喪氣地垂下肩膀,聲音裡帶着挫敗與疲憊,對面前的庭見秋說,“如果你不出頭,而是雙在這裡,這局會是我中盤認輸。”
然後所有人都會知道,叢遇英初段竟然敗給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業餘女棋手。
庭見秋不以為喜,淡聲道:“比賽哪有如果,賽場上我沒想清楚,輸了就是輸了。”
叢遇英忍不住問:“你算到這一步,花了多長時間?”
“中午在陳媽小炒吃飯的時候。”庭見秋想了想,“二十分鐘吧。”
有個年紀小的棋手小聲嘟囔:“我就說陳媽炒菜香,吃了能長棋……”
一旁略大的棋手:“你可閉嘴吧。”
叢遇英低聲道:“我那天晚上算到淩晨兩點。”
庭見秋擡眼,正色看着眼前面帶沮喪與稚氣的少年。
他年紀還輕,看着輕狂,實則棋路靈活機變,不時有創新手筋,讓人眼前一亮,對棋又肯鑽研。假以時日,不像自己那樣荒廢,他的未來大有可為。
轉瞬叢遇英已經收拾好了心情,對謝硯之說:
“師兄,有什麼指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