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一個身着棕色風衣、肩寬腿長的男人拐了出來。男人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腳步也沉重滞緩。
在雲春,大半夜閑逛的人已經很稀奇了,何況這人穿得騷包,不像淳樸的雲春老百姓,更顯得很怪異。
庭見秋定睛一看,才發現這人自己認識,十幾天前剛見過,她還很沒道理地把人嗆了一通。
謝九段應該沒那麼小氣,不會見死不救吧。
她卡在半空,顫顫巍巍地:
“謝硯之——”
謝硯之似乎被突然冒出來的叫聲吓了一跳,擡頭左右看了看,才在一戶與道旁樹貼得很近的窗邊,發現了半個身子。
他快步到樹下:
“你幹什麼?太危險了,你快回去。”
庭見秋欲哭無淚:“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我媽不讓我下圍棋。”
謝硯之失笑:“那你也不能爬樹,你是小孩,還是貓?”
庭見秋又氣又急:“别笑話我了,幫我想想辦法。”
謝硯之退一步,揚首仔細觀察,擡手說:“先把包扔下來,你好爬一點。”
夾在半空中的庭見秋依言乖乖取包,身形搖晃,謝硯之喉口一緊,喚道:“小心。”
庭見秋将包取下來,往下一扔,謝硯之迅捷地接住,順勢背在自己肩上,又擡起手,一副在樹下護着她的模樣,告訴她哪裡可以落腳,指引她慢慢往樹上挪。
庭見秋一邊爬一邊滿嘴吱哇聲,怕吵醒一樓睡覺的媽媽和外婆,還不能放開嗓子亂叫,謝硯之柔聲安撫道:“别怕,掉下來我接着。”
好在一路順利,庭見秋終于把整個身子都轉移到樹上,順着樹幹手攀樹枝撅着屁股往下爬。等離地面還差半人高的時候,她右邊上臂被一隻大手有力地攥住,以一個禮貌的、有分寸感的,同時又很牢固的方式,扶着她,讓她平穩地蹭蹬下來。
劫後餘生,面對救命恩人,庭見秋的第一句話是:
“你大半夜穿成這樣走T台來了?”
早就在新聞裡聽說,謝國手下棋赢了40萬獎金,轉頭就能把30萬花在買衣服上,是出了名地愛俏。這一身行頭,名不虛傳。
謝硯之忽略她話裡的揶揄,權當她是誇自己好看,勾起一抹自得笑意:“謝謝,人猿泰山。”
想起方才将她從樹上撈下來的手感,他又補了一句:
“你太瘦了,回去多吃點,備戰定段賽很需要體力的。”
說到定段賽,庭見秋眼前一亮,突然一下子有了生氣:“回家五天沒碰棋,我要饞死了,現在就回江陵,六點有第一班火車。”
謝硯之看一眼手表:“這個點去火車站,打得到車嗎?”
“我把這半年賺的錢全放在書桌上給媽媽了,就給自己留了五百塊錢,火車票七十,回江陵還得吃飯。”庭見秋飛快地在心裡打着小算盤,“沒錢打車了,我走過去也就一個小時。”
謝硯之知道她不會接受自己打車送她,更不會收自己的錢,夜深人靜,讓一個冒冒失失的女生步行去火車站,怎麼也放心不下,隻好無奈道:“我陪你回江陵。”
行李可以讓旅館的人寄過來。反正明天除了一場姑姑給他定的莫名其妙的相親,也沒别的什麼事。
夜色朦胧,庭見秋定定地看着他的臉,似在确認些什麼,半晌壞裡壞氣地一笑:“沒想到謝九段人還挺好。”
謝硯之開始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不知道半路上會不會被庭見秋賣了當路費。
臨出發,庭見秋繞到屋後。一樓卧室外牆上,一台空調外機正嗡聲運轉着。庭見秋長出了一口氣。
一樓卧室裡的空調壞了兩年了,季芳宴一直舍不得錢,不肯買新的,冬夏都靠硬撐,整宿整宿睡不着覺。庭見秋用兼職家教賺到的錢,和“歲除杯”的獎金,買了一台新空調回來。新空調送到家的時候,母女倆正冷戰,安裝師傅感受到家裡劍拔弩張的氛圍,都不敢進門。
最後是庭見秋冷着臉招呼師傅把空調裝好的。
再怎麼吵架,她還是舍不得季芳宴女士受一點凍。
看到老媽和外婆沒有為了省電費不開空調,庭見秋可以放心離開雲春了。
兩人相伴夜行,庭見秋在前,謝硯之在後。庭見秋的雙肩包始終在謝硯之肩上,路燈昏黃,地上兩道一高一矮的瘦長身影。一路沒什麼話。走出兩公裡,謝硯之以自己走不動了為由,招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
六點,天還未亮,小城的天空深處泛起暗紫,兩人登上了返回江陵的火車。
謝硯之安放好庭見秋的行李,回到座位上,卻見庭見秋已經歪着腦袋,一點不講究地靠在火車車窗上睡着了,總是不留情面的雙唇微張,有些起皮,沒什麼血色。
謝硯之靜靜地坐在她身旁右側,想繼續計算那幾盤棋的變化,卻總是不住地看向身側女生蓬松蜷曲的長發。
從雲春到江陵,火車要開一個小時。
破曉時分,東邊霞光初現,芒刺萬丈,如金輪奪目。火車向東而去,庭見秋低垂着的蒼白面頰正對着光線。謝硯之拿起火車上的厚報紙,探出左臂,小心地扳過她的肩膀,想将報紙隔在她的臉與車窗之間。
——女生被擾動,不滿地嘟囔了一聲,像是罵人的話,然後頭向右邊一歪,輕輕地靠在了謝硯之肩上。
謝硯之渾身一僵。
女生的長發落在他脖頸之間,有點癢。她悠長恬靜的呼吸聲,填滿他全部的思緒。
謝硯之像受驚一般地别開眼。左邊肩膀被枕着,動彈不得,他隻好右手高高舉起厚報紙,替她擋着光。
還好這一節火車隻有他們倆。
沒有第二個人看到他紅透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