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新更又一春,迎春還是舊年人。*
大年初一,謝硯之來到小城雲春,代表父母,給老家的姑伯親戚們拜年。
一整日在幾家酒席間穿梭,四處說吉祥話,比下一天棋還費神。好在親戚們都敬重謝硯之年少有為,并不灌酒為難他,見他不擅長和長輩周旋,就把他打發下桌,讓他去給弟弟妹妹下幾盤指導棋。
夜裡,謝硯之住在鎮上旅館。
剛洗漱完,就收到了孫建民打來的視頻電話,謝硯之一邊用浴巾擦剛洗完的頭,一邊接通:
“喂,爸。”
手機上,一名瘦削的中年男性露出和煦的笑意。他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加上霜白的鬓發,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樣,眼睛卻與謝硯之如出一轍,如一枚細長桃葉,依稀能辨出年輕時倜傥多情的模樣。
“家裡都好,隻是親戚們都問你怎麼不回家過年,就派了我一個小孩來。”
孫建民輕歎道:“正是Zen項目的關鍵時期,我除夕夜還一整宿泡在實驗室裡,把你在京城公開賽裡的幾盤棋跑了出來。”
謝硯之細看,果然孫建民眼底有青黑的痕迹,愧疚道:“爸,我不急着要的,身體第一。”
孫建民笑道:“得了。你查一下郵箱,我把Zen的分析結果發過來了。”
Zen,意為“禅”。它的研發目标,是通過數據搜集和深度學習,使人工智能掌握圍棋技術。七年前,孫建民任教于江陵大學新生的人工智能學院,發表了幾篇重要研究成果後,Zen項目的前身——Insight科技的負責人李智輾轉聯系上他,提出了這個項目計劃。二人一拍即合,立馬組織團隊,研發攻堅。
如今Zen仍在測試階段,問題不斷,尚未公開,但已經能夠完整分析一整局的戰況,提出很有用的建議,在複雜的戰況中,以人類棋手無法企及的觀察力,尋找到“最優解”。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挂了電話。
謝硯之并不急着睡覺,打開郵箱,查閱郵件。
京城公開賽,是他以京城華一俱樂部的成員的身份下的最後的幾盤棋。在這場比賽中,他又一次帶領整個棋隊取得團體第一,拿下“最有價值棋手”稱号。
領獎之後,他連慶功宴都沒參加,收拾行李,徑自坐上夜中火車,于淩晨時分回到江陵市。
他知道有很多新聞在唱衰自己。25歲,是一個棋手的盛年,體力與經驗都是頂峰,這個時期離開全國最頂尖的棋隊,還沒有下家兜底,和親手葬送自己的圍棋生涯無異。
沒有棋手會做出這麼愚蠢的決定。
正當輿論甚嚣塵上,有人匿名爆料,言之鑿鑿,仿佛親曆:謝硯之提解約當晚,與京城華一的太子爺元天宇六段,在京城華一俱樂部當衆大打出手,場面混亂,拉都拉不住。
爆料人繪聲繪色,描述得畫面感十足,網友驚呼“棋君子”人設崩塌。
正因為這一場大鬧,謝硯之在京城華一呆不下去了。
元天宇的父親是華國棋協的現任主席元修明九段。如果這一消息屬實,謝硯之呆不下去的何止京城華一一家俱樂部,恐怕在整個圍棋界都難以立足。
謝硯之聽說之後,覺得好笑:
元天宇比他年長幾歲,卻比他矮一個頭,長了一張高中生似的圓臉,雖痩,面皮卻浮松多肉,單眼皮細長,嘴角總是牽出一個和悅讨好的笑,顴骨如燈籠高提,喜慶萬分。不管說什麼,他的嗓音裡總像碳酸飲料摻着氣泡一樣,夾雜着輕佻的笑聲。
——他的手是用來下棋的,碰這樣的臉,他怕臭了棋。
謝硯之并不回應媒體。
這就是做一名棋手的好處。圍棋,又名手談,棋手隻在棋盤之上,用手與棋表達,棋盤之外,無需多說。
更何況,他自有安排。
……
讀完Zen的分析建議,已近淩晨。他腦中翻湧着棋局的變化,越想越興奮,索性披衣起身,出門閑逛。
雲春是父親的老家。他出生在江陵,除非逢年過節走親戚,并不怎麼回雲春。
隻有一次。
十二歲那年春天,Z省圍棋協會在雲春舉辦省級升段賽,他報名參加4段組,在母親謝穎的陪同下來到雲春。
也是在那一場比賽中,他和庭見秋下了唯一的一盤棋。
淩晨時分,寒意逼人,無星無月。街面上一片寂靜,路邊偶有鞭炮的紅痕,如梅花點點。謝硯之低着頭,兩手插在口袋中保暖,緩慢地在無人的街道上遊蕩,腦中飛速地複盤。
走到一戶居民樓下,頭頂依稀有刻意壓低的女聲,在阒寂無人的街道上顯得無比突兀:
“謝硯之!謝!硯!之!”
*
如果不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庭見秋怎麼也拉不下面子來向謝硯之求救。
尤其是此時,她半邊身子探出了窗台,屁股還卡在窗楞上,一條腿在屋内,一條腿在空中,腳尖抵着樹杈,左蹭蹭右蹭蹭,回不去卧室,也夠不到窗台邊的香樟樹上。尴尬得像一個小時候學的圍棋手筋:老鼠偷油。
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
過年回家五天,庭見秋和季芳宴吵了三天,冷戰兩天。最後季芳宴把院子大門一鎖,明言除了初二一早和街上一戶人家的侄子相親,哪都不許去,就在家裡待着,不信戒不掉圍棋。
見沒有轉圜之地了,庭見秋決定越獄。
淩晨三點,老媽照顧着有些糊塗的外婆,在樓下卧室裡睡熟了,庭見秋悄沒聲地收拾起了包。不能下樓走正門,大門上了鎖,鑰匙鐵定被老媽貼身安放了,她拿不着。于是,庭見秋心一橫,決定爬樹。
庭見秋窗前,有一棵向樓房歪斜而生的香樟樹,遮光又引蟲,曾經給她添了不少麻煩。如今終于輪到這顆樹給她做點貢獻了。
她拉開窗,背上裝滿行李的雙肩包,鑽窗爬樹。
樹和窗戶的距離,比她想得遠,她探出身子,手腳能夠到樹杈,卻不知道怎麼把整個身子都移到樹上來,加上肩上行李不輕,也是一個負擔。
正當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放手一搏,大不了從二樓摔下來,頂多骨折養個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