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人生了一張白皙的鵝蛋臉,烏黑柔順的直發披散在肩後,着裝簡便,不施粉黛,駝峰鼻高挺,架一副輕便的金絲眼鏡,整個人看起來典雅幹練。
隻是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看人時,有點兇。
面對謝穎九段,庭見秋不覺打了個磕巴,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倒是謝穎先認出她來:
“啊,是庭見秋小棋手吧。”
說着,眼神向下遊移,往她腰間系着的江陵棋院院服撇去,随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庭見秋趕忙躬身問好:“謝穎老師,您好。”
她做夢都想和謝穎九段說上兩句話,但絕不是站在會議中心女廁所的蹲坑上。
謝穎被她随着躬身而亂顫的蓬松短發逗得一樂。手把手教她怎麼使用衛生巾後,謝穎沒忍住輕輕揉了一把她的頭發,和聲說:
“頭發這麼卷的話,還是留長會比較好看哦。”
等到庭見秋處理好,走出隔間,謝穎已經離開了。
*
庭見秋和謝硯之的這一局棋,最終下了兩個多小時。庭見秋短暫休整回來後,棋風愈顯殺伐淩厲,謝硯之也并不避戰。盤面上,無數複雜的戰鬥纏繞在一起,如兩條九頭之蛇,一黑一白,首尾相銜,因果複雜。
兩人身邊圍了十餘名靜默觀棋的棋友與教練,卻恍若不覺,平心靜氣地将這局棋下至最後一個官子。
總裁判長慎重地點目之後,判庭見秋一目半取勝。
庭見秋在官子環節就算出了這個結果,并不算太意外。棋局終了,她猛地卸下力氣,身子癱軟在椅子靠背上。
謝硯之起身,走到她身邊,笑道:“下得很好。”
庭見秋疲乏地支起腦袋來:“你也是。”
人群中,男孩與女孩相視而笑。
分明不久之前,兩人還是初次見面,此刻卻熟稔得仿佛已經交換過靈魂最深處的秘密。這是圍棋的意義:棋路會暴露心路,人手握黑白子時,一切陰暗曲折,都無所遁形。
而庭見秋和謝硯之展現在這盤棋中的心路,都明亮皎潔,如冰輪初升。
兩枚獨身行路的璞玉,在十二歲的春天,棋上相逢。
*
賽程一共三天。
第二天、第三天,謝硯之與庭見秋各自有仗要打。庭見秋往往結束飛快,在中盤憑力量取勝,抱着她裝滿紅糖熱水的小水壺,優哉遊哉地往還在苦戰的謝硯之位子邊上一逛,伸頭伸腦地探看。如果局勢不緊張,謝硯之也會擡頭沖她笑眯眯地看看,像是在說你來啦,看她對這盤棋的戰況做出或皺皺鼻子或搖搖腦袋的小動作。
如果逮着能說話的機會,倆小腦袋湊一塊去,一副大人腔調,談棋言簡意赅:
“扳不錯。”
“你看出來我有後手了。”
“那肯定。”
“刺呢?”
“真不如挖……”
“俗。”
“慫!”
小孩拱着腦袋辯論,一旁的家長緊張地社交着:
“您好您好我是庭岘,庭見秋的家長……”
“您客氣了,我知道您,當年華日擂台戰裡很有表現的,現在退一線啦?”
“老了,比不過年輕人,不如開個棋院教教下一代……”
第三日下午,庭見秋收尾最後一局棋,成功拿下十二連勝,斬獲第一,直升6段。謝硯之除去和庭見秋的那局棋以一目半的微弱劣勢敗北,餘下十一局,沒有棋力相當的對手,穩穩地位居第二,拿到了另一個直升6段的名額。
頒獎典禮結束,謝硯之離開賽場時,看見賽場入口處,庭見秋歪着身子,沒坐相地趴在一張桌子上,身側随便地擱着一等獎的玻璃獎杯和獎狀,藕節般的小臂埋在稿紙上,不知道在寫寫塗塗什麼。
謝硯之走近一看,是作文簿。
他一年前就已經修完了小學和初中的全部課程,離開校園,住進棋院,全心沖段。他很久沒見過學校裡發的這種鵝黃色的作文簿,更很久沒有寫過作文了。
庭見秋分明在等他,這會又被他吓了一跳。
謝硯之笑問:“這是什麼?”
“周記呗。”庭見秋做了個鬼臉,拖長聲道,“你們學校沒有布置周記嗎?”
謝硯之悄無聲息地垂下眼,掩蓋失落。
庭見秋想起自己費勁等他,是要說什麼了:
“這幾天雨一直不停,你的外套洗了之後還沒有幹,下次見面的時候給你。”
“沒事的,這種外套我有的是。”
但“下次見面”這種說法太誘人了。
謝硯之張了張嘴,又說:“那你下次見面,記得給我。”
女孩用力點了點頭,一副君子死然諾的模樣。
謝硯之試探地問:“你有Q/Q号嗎?”
最近Q/Q大熱,不少中小學生湧進黑網吧,就為注冊一個Q/Q号。庭見秋為了趕班上同學的時髦,也注冊了一個。
“有哇。”
謝硯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寫給我,我回去加你好友。”
庭見秋利落地從作文簿上扯下一張紙。謝硯之這才發現,她壓根沒在好好寫作文,她拿作文簿的格子當圍棋棋盤,勾一個圈是白子,塗一個實心的圓是黑子——自己和自己下棋玩呢。
不知道她老師收到這樣一份作業該有多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