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見秋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飛快地寫了一串數字,遞到謝硯之手裡:
“好了,要加哦。”
謝硯之緊緊捏住。
他還忍不住想着“下次見面”這四個字。
謝硯之問:“下次見面……定段賽在七月份,你來嗎?”
職業圍棋定段賽,是圍棋界的高考,業餘棋手蛻變成職業棋手的必由之路。決定一生行棋的棋手,必須在參加定段賽中的數百人中,取得前二十名,才能獲得圍棋職業初段資格。
女孩粲然一笑:“我知道,我會來的。”
*
十三年後,寒風中,夜色裡,路燈下。
當年圓腦袋、短頭發、不修邊幅的小女孩,已經長成果敢銳利的彎刀似的女性,面上偶然露出一抹笑意,如冰消雪融,斬盡春風。
她對他說了一樣的話:
我知道,我會來的。
*
火車即将停站,庭見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睡得腦子混沌,她反應了一會自己在哪,旋即慢悠悠地打個哈欠。
想起來了,離家出走來着。
謝硯之一臉好笑地看着她,将自己剛在火車上找乘務員買的一袋面包遞給她,庭見秋接過,望着手裡的面包出神。
謝硯之猜她又要跟自己算賬:“别問我這個面包多少錢,反正你剩下的那點錢肯定買不起。”
庭見秋認命地埋頭用力咬了一口面包。
謝硯之怕她吃太快噎着,又趕緊擰開一瓶礦泉水遞過去。庭見秋再不客氣,仰首大口喝淨了,小動物似的一抹嘴,嘟囔道: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體貼啊你。”
謝硯之一愣,瞪大眼,提高聲量:“你記得我?”
庭見秋低頭啃面包之餘,還不忘白他一眼:“要是不記得你,借我八百個膽子也不敢跟你走夜路。”
謝硯之心想,她還不算太笨。
“更何況,”庭見秋邊吃邊念,“你和你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眼睛大大的,嘴唇紅紅的,像個小姑娘。我們那時候都叫你小燕子。”
“最好不是《還珠格格》裡那個小燕子……”
庭見秋打了個響指:“對。沒想到你除了下棋,還看電視劇。”
謝硯之:……
謝硯之無聲地鬧了半分鐘别扭,庭見秋渾然不覺,飛快地吃完了手裡的面包,謝硯之餘光瞥見,順勢便接過包裝紙,幫她扔進火車道中的垃圾桶裡,動作流暢得過了頭,兩秒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在鬧别扭。
庭見秋壞笑道:“謝謝你啊小燕子。”
算了,他接受了。
謝硯之輕咳一聲,緩慢地:
“所以,當年升段賽,你為什麼沒有來?”
庭見秋默然,面上的笑意漸失,神色有些黯淡。
謝硯之其實心裡早就猜到了個七七八八:“是因為庭老師的事……”
“你都聽說了?”
庭岘的事鬧得太大,整個Z省棋圈,沒有人不知道的。
謝硯之聽見自己喉嚨口發出不自然的吞咽聲:
“節哀,我很抱歉……”
“沒關系,都這麼多年了。”庭見秋淡道,“你們都知道我老爸是腦腫瘤去世的。其實,當年他查出腦腫瘤之後,一直積極治療,手術,住院,花了很多錢,情況不算樂觀,至少多少好轉了一點。所以我們就接他回家了。”
庭岘在醫院與死神拉鋸的半年中,全家都在一起角力。季芳宴一邊在高中裡教語文,一邊四處籌錢,一逮到空閑時間就去醫院照料庭岘;庭見秋停下了她鐘愛的圍棋課,幫着季芳宴分擔家務,每天把家務活幹完之後,一個人背着小書包轉兩班公交車去上學。
所以庭岘出院的那一天,全家都很高興,熱鬧得像過年一樣。
季芳宴說,這是老天開眼,苦盡甘來。
庭見秋也在心裡暗自想,如果能就此一家人健健康康地在一起,就算不下圍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庭岘出院的第三天,一大早,庭見秋去上學,季芳宴出門買菜。等季芳宴中午回到家中,本該在家的庭岘卻不見了。
季芳宴吓得立馬報了警,又給學校打了電話,要庭見秋趕緊回家,幫着找爸爸。
傍晚時分,心急如焚的母女倆終于有了庭岘的消息:
他在四十公裡外的一班公交車上,突發腦溢血去世了,懷裡抱着的兩罐質地溫潤如玉的雲子,灑落一地。
“我至今都不知道老爸拖着病重的身子,抱着兩壇這麼重這麼貴的棋子,是去赴誰的棋約。老媽從此也不讓我下棋了,她說老爸就是下棋下出瘋病來了,命也不要了。老實說,親眼見到老爸……那個樣子,還有一地的碎棋子,我也害怕了。”
庭見秋嗓音低啞沉靜,似飓風過境之後的城鎮,一片令人心驚的靜谧。
這段往事,從未向他人啟封過。
她向一個隻見過幾面的男人叙說,覺得像西西弗斯卸下肩上巨石一般暢快。
“但是——”
她略一停頓,轉頭望向謝硯之,男人靜默地聽着,輪廓柔和的雙眼裡閃爍着不忍。
“重新開始下棋,重新覺得下棋是一件這麼快樂的事,讓我覺得,如果老爸是在對和友人大戰一番的期待中去世的,是不是也很好呢?夢裡,他應該已經見到了他的老朋友,下完了他的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