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世之後,老媽狀态一直很差,沒法再教書了。我一邊上學,一邊照顧她。她說不想看到我下棋,我就真的不下了。十幾年。按部就班地參加中考、高考。剛離開圍棋的時候,我以為我是為圍棋而生的,沒有圍棋我活不了了,沒想到十幾年下來,也活得好好的。”
謝硯之略向庭見秋偏着臉,邊聽邊回憶起那個在作文簿上塗畫當棋盤的女孩。無法想象她抛棄自己最熱愛的事,溫馴地适應應試教育體系的樣子。
庭見秋将臉偏向車窗,謝硯之隻看得見她挺秀的、暗示着野心的鼻尖,和蒼白的半邊面頰。
*
謝硯之斬獲第一、成功定段的那天,庭見秋在醫院裡照料庭岘,為他擦拭身體的間隙,擡頭看到病房電視上,Z省地方台的體育新聞裡,有謝硯之的名字。
新聞裡說,他是不世出的天才,棋界新星,最有九段潛力的初段選手。
電視上的男孩捧着圍棋初段的證書,面向記者,露出老成得體的微笑。
庭見秋仿佛被這笑意刺痛,慌亂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她在心中不服氣地安慰自己:沒關系,還可以參加明年的定段賽,到時候我的名字也會出現在那裡——但是,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再後來,謝硯之遠赴朝國首爾圍棋道場,在有“朝國棋聖”之稱的韓智闵座下學棋;庭見秋以出挑的文化課成績,先升入雲春高級中學,再考進江陵大學。
隻有填寫檔案時,她會想起自己幼時在棋賽中掙得的國家二級運動員證書,其他時候,她就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好學生。
輝煌璀璨的圍棋歲月,已經黯淡太久,回想起來就像一個不真切的夢。
在大學裡,她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筆記本電腦。
她在浏覽器上輸入的第一個詞條,是謝硯之的名字。
與謝硯之有關的新聞占了整整十三頁。
她自虐般地一條條浏覽下去,才知道謝硯之已經回國,與京城華一簽約,即将代表華國,重返首爾,參加“英華杯”決賽。
“英華杯”賽程足有半個月。
那半個月裡,她白天看賽程轉播,晚上和圍棋聊天室的棋友讨論戰況,複盤戰局,去教學樓上課的時候才枕着課本合一合眼。
“英華杯”是擂台賽制,選手需一人挑戰對手國的整支隊伍,單敗淘汰。比賽結束時,尚未被淘汰的最後一名選手所屬的隊伍即為冠軍。
賽程前半段,朝國主将金真敏九段是大熱門,棋友讨論的焦點。在此之前,他已經在各大賽事中連勝二十五場,令無數老将強将折戟,狀态強勢一如鼓滿風的船帆,迅猛地駛向“英華杯”的賽場。
——然後在十八歲的華國副将謝硯之五段處,觸礁,沉底。
庭見秋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在宿舍裡收看這局棋的轉播的心情。謝硯之棋風淩厲,如貫日長虹,直抵白棋腹心,連番拷問對手薄弱點,最終力挽狂瀾,逆轉戰局。
眼看謝硯之即将取得勝利,庭見秋突然伏倒在桌面上,崩潰大哭。
她意識到,如果謝硯之下得不好,她會失落,甚至有點生氣:過着她夢想的人生,有着她不敢想象的機會,竟然還把棋下成這個樣子。
但如果謝硯之下得好,好到驚世絕倫的程度,她會嫉妒得發狂,内心陰暗的角落裡,有無數尖銳的聲音在嘯鳴:
這些,本來都應該是我的。
這局棋應該是我來下,這一步棋應該是我想出來,站在國際領獎台上的人,應該是那個沒有在十二歲失去老爸、沒有放棄圍棋的庭見秋。
然而不同的選擇已經在他們的人生裡留下深深的印痕,将二人引向南轅北轍的道路,從此高山谷底,雲泥兩别。
若非謝硯之還惦念着少年時的對手,在“歲除杯”時偶聽到她的名字,就垂手憐憫般地将她從人海中拾起,否則,就像淺灣中的魚無法遊到深海,他們永遠無法重逢。
好在,如今她決定回來了。
最開始,是看到華國圍棋協會發表公告,提高女子職業定段賽年齡上限,十幾年沒有碰棋的她起心動念;再後來,在老徐的撺掇下,她從緊張的生活費裡勻出五十,交了“歲除杯”的報名費,重返賽場。
和叢遇英對戰的第一局,她根本顧不上眼前趾高氣昂的高中男生輕蔑的神情,像孩童時期将手埋在棋碗底部,任冰涼的塑料棋子淹沒手背的那一刻,她幸福得如沙漠旅人終于掘出一捧清水。過去十幾年被她強行壓抑的對圍棋的思念,一時間破土而出,發狂生長,将她一步步推向此時、此刻,與謝硯之并肩的火車車廂。
……
棉服口袋裡傳來手機的震動來電聲響。
看來季芳宴女士終于起床了。
庭見秋深吸一口氣,在謝硯之有些幸災樂禍的好笑眼神中,半閉着眼痛苦地接起了電話:
“喂……”
電話裡傳來連一旁的謝硯之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兇惡咆哮:
“庭、見、秋!”
*
一早,季芳宴起床,準備好全家的早飯,坐在一樓的客廳裡悠閑地看着電視。
二樓還沒動靜,也正常,現在的年輕人都起得晚。
這時,大門傳來局促的敲門聲,季芳宴起身,從貼身的褲兜裡掏出拇指大的鑰匙,開門。
是街上的孫建花孫大姐。孫大姐穿着一身大紅襖,臉上學年輕人愛俏,塗了些不勻的白粉,還沒說什麼,嘴皮子已開始打架,一雙手緊張地在胸前搓來搓去,像蒼蠅的餐前禱告。
今天,按照計劃,庭見秋就是和她家的侄子相親。牌桌上,孫建花把她的心肝寶貝大侄子吹得天上有地下無,人才相貌一等一,事業風生水起全國聞名。季芳宴心癢,湊過去問了一句你侄子是幹什麼的,孫建花自豪地拍了拍厚實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