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聯棋,即一塊棋盤擺在正中,四名棋手兩兩分組,相向而坐,按照黑棋甲棋手、白棋甲棋手、黑棋乙棋手、白棋乙棋手的循環順序落子。
對弈過程中,對陣營棋手不能通過落子以外的方法傳遞意見。
庭見秋和謝硯之執黑,并肩坐在一側,無言地交替落子。
長輩隻當聯棋是遊戲,一邊下一邊鬥嘴、推搡。
“趙良甫!你往這一下,連帶着我的棋都被熏臭了!”祁同賢揪住身旁瘦老頭的袖口大叫。
趙良甫的嘴角無奈牽動一下:“師兄的意思是,這裡的棋筋不救了?”
“這可是我鋪墊多時的奇兵,師兄和你心連心,你把師兄的謀劃全毀了!”
“下錯了就下錯了,還奇兵,也不怕在小孩面前丢人。”
庭見秋和謝硯之不動聲色地對望一眼,都是一臉藏笑,又規矩地飛快移開視線。
嘴上雖喊着臭,掐得天昏地暗,兩位老棋手落子可謂狠辣得如出一轍,有一種相知多年的自然默契,加上熟悉謝硯之的棋風,招招制着黑棋的發展。唯有庭見秋的棋勢,如摩西劃開紅海的權杖,每當謝硯之似被兩位老師有些牽絆,庭見秋便落子破局。
中盤,見白子實地漸厚,庭見秋在白子一處小飛之間,大膽一靠,尋求打入。在這裡靠斷,乍看是無理一手,卻與不遠處的黑子形成呼應,處理不當的話,白棋确實有被破空的危險,教祁同賢連連拊掌發出大笑:“好好好!有意思!”
每當庭見秋行棋過分冒進,謝硯之又會不聲不響地補棋,如暗水流花/徑,悄然挽回。二人棋風大相徑庭,卻一動一靜,一攻一守,進退有據,切磋琢磨之間,配合得宜。
老徐拎了把凳子來,坐在牌友一側,看得入神,嘴上嘬嘬作響。
和正在聯棋的棋手相比,老徐還不算入門,仍能感覺到棋桌上局勢轉瞬萬變,令人心驚肉跳。
黃昏時分,廚房裡傳來師母煮芝麻湯圓的香氣,這一局聯棋終于收官告結。雖然庭見秋落子很有創見,畢竟在計算和大局上不如兩位老棋手有經驗,最終庭見秋和謝硯之還是在實地上有所落後。
謝硯之有些不好意思地:“兩位老師,不用數子了,我們輸了。”
庭見秋也略有些失落,垂着頭不語。
祁同賢眯眼笑道:“就是玩玩,怎麼還給小朋友下不開心了?是不是覺得老頭沒給你壓歲錢?”
庭見秋這才綻出笑意,一雙狹長上挑的狐狸目,笑時顯得格外機敏有神:
“沒有,謝謝祁院長和趙老師的指點,我學到很多。”
這陣子,她都在下網棋,一是對手良莠不齊,二是網棋時限緊張,往往來不及深思,憑棋感落子,久而久之便越下越急躁。今天這盤聯棋,兩位老師形成了複雜的戰鬥,還有謝硯之始終在一旁控制節奏,她漸漸将從網棋上學來的落子太急的毛病,祛了個七八成。
趙良甫良久不語,還靜靜望着盤面出神,半晌,他點了點庭見秋落在小飛之間的靠斷,向祁同賢道:
“師兄,你看這手棋,像不像之前老庭的下法?”
祁同賢定睛看,一愣,又是大笑:“我說怎麼覺得熟悉!就是老庭那個貪吃的冒失鬼,會下出這麼險又這麼棘手的棋來!”
——貪吃,好勝,冒失鬼,殺氣太甚。
久遠得有些模糊的老爸的聲音,在庭見秋心下響起。
她依稀記得,童年時,有小棋童來家裡找老爸拜師,老爸個不高,卻很威嚴,總是瞪着眼訓話,吓哭好幾個。唯獨教她學棋的時候,知道她貪玩好動,總是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來扭去,老爸隻好把兩三歲的她抱在懷裡,哄着要她看棋,任她軟軟的胳膊,摟着自己的脖子耍無賴。她記得老爸衣領和頸窩處的廉價香煙的氣味,有些臭臭的,但是她一聞到就咯咯笑。偶爾,小庭見秋願意高擡尊手,下兩步棋,老爸都樂得不行,抓着她的小手掌,用冒着粗粝胡渣的下巴來回磨蹭,叫她小天才。她下得兇了,失分寸了,老爸就會無奈地批評她:貪吃,好勝……
原來,在别人看來,老爸下棋也是個冒失鬼啊。
庭見秋蓦地失笑。
謝硯之身子向前微傾,向兩位老師懇切地說道:
“祁院長、趙老師,庭見秋預備七月去參加職業圍棋定段賽,您二位或許能給她提供一些指導嗎?”
意思是要撺掇她拜師了。
庭見秋趕忙站起身來,向祁同賢和趙良甫重重一躬身,腦袋幾乎要砸到棋面上。
祁同賢望着庭見秋微笑,趙良甫沉吟片刻,斟酌道:“你是庭岘的女兒,庭岘一手教大的,棋路已經定了,偶爾和我切磋一下還說得過去,要說收徒,我沒有這個本事。”
趙良甫說得很清楚,沒有轉圜的餘地,庭見秋道聲“謝謝老師”,隻好又直起身乖乖坐下。
“……不過,”祁同賢笑眯眯地發話,“我們棋院也不是沒有女棋手的宿舍嘛。你要準備沖段,不如和我們的小棋手一起訓練,有什麼擺棋擺不明白的地方,老趙也在棋院,還能看着點。”
謝硯之似舒了一口氣,問:“學費是按棋院的規矩,一次付淨半年?”
棋院并沒有招收成人女棋手的先例,費用的确是一個問題。更何況庭見秋家境并不寬裕。
祁同賢爽快地擺擺手:“棋院宿舍也不是什麼舒坦的好住處,小庭不嫌棄,來了就住着,就當我們兩個老家夥補上這些年沒給的壓歲錢。——老趙沒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