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江子衍心中的波瀾,慕景淮沒有多言,而是轉換話頭,“人都說蒼山江家家學淵源,此行所見果然非虛。我在文庫看見幾冊,實在喜歡,想來應是孤本,怕你不舍,就想借來抄錄,可否。”
“随便抄。”江子衍眉眼帶笑,道:“你愛抄哪本抄哪本,筆墨紙硯我家多的是,随便用。”
那孤本算下來是數十萬字,不知要抄到何年何月。
慕景淮道:“你沒副本嗎?”
江子衍道:“沒有!孤本才值錢。我這麼懶,看都懶得看,何況抄。”
這種不務正業的世家公子哥,對想有作為的君主而言最是喜歡,巴不得各個好吃懶做聲色犬馬,最好再相互傾軋,分化瓦解,隻是有時忒不開竅了些。
慕景淮道:“我可能沒那麼多時間。”
“哦。”江子衍反應過來,“我讓知萌幫你抄。”
知道孤本要不出來,但折中拿到副本也行。慕景淮并不勉強,說道:“好。”
兩人皆大歡喜,卻苦了韓知萌。這兩日,他被江子衍指派去照顧慕景淮。慕景淮無欲無求,修養極佳,固然很好,但他趁着江子衍東奔西走之際,讀書以打發時間。他在書庫裡七挑八挑,竟挑了十餘本,厚厚的一摞,沉重如山——全抄完,隻怕要累死。
韓知萌滿腹牢騷,“怎麼又是我!”
韓知萌幼時家道中落,被父母賣到江家。見他耳聰目明,江家亦有意栽培,許他讀書識字,且未歸入奴籍。為感恩,亦為生計,他一直留在江家,與江子衍亦仆亦友。隻是他這主子,人不錯,就是忒不靠譜了些,捅出的簍子總叫他解決,有時真的很心累。
江子衍道:“你少來!府上的書,你有幾本沒抄過,别以為我不知道!”
韓知萌自啟蒙便好讀書,到了江家,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為了讀書,他廢寝忘食,常常夜宿書庫。江子衍喊他幾次,送過幾次被子,後嫌麻煩,索性以看管之名懇請父親允他住進庫裡。
秉持着背不如抄的原則,十餘年間,韓知萌竟将藏書抄了大半。隻是背和用是兩回事,他日夜勤學苦練,孜孜不倦,卻僅中秀才,之後屢試不第。而江子衍渾水摸魚,飽食終日,案首之後又中亞元,隻是不喜做官,加上怕他高中太早,命裡壓不住,因而沒參加會試。
見被拆穿,韓知萌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道:“少爺,您給我留點面子。”
江子衍笑罵:“我家的孤本都讓你搞得不值錢了,你好意思說。”
韓知萌吃吃地笑。他家少爺不似别家,性子極好,連生氣都很少。抄書亦是他默許,隻是嘴上得逞點強。
慕景淮笑道:“是不是孤本沒那麼重要。書本來就是讓人看的,知萌勤奮好學,應該多多鼓勵。”
韓知萌連連點頭,嘴角幾乎咧到耳朵根,“慕公子,您想要哪本告訴我,我馬上給您抄。”
見江子衍并未阻攔,慕景淮道:“《潛夫論》《鹽鐵論》跟《史通》三本就好,其他有抄的就勞煩送我,沒抄的就算了。”
慕景淮用紙列了個書單。韓知萌邊看邊思索,“《鹽鐵論》我有抄過,其他的我找找。”
得到江子衍首肯,韓知萌向兩人一一拜别,而後離去。
江子衍瞥了眼他的身影,道:“你這書亦不全是孤本,有些書肆裡買就是了。大老遠跑我家看,舍近求遠。”
慕景淮苦笑:“回了家,這類書我是看不得的。”
回到宮中,他便是資質平庸、不學無術的泛泛之輩,是三棍子打不出屁來、父親恨鐵不成鋼的草包。他亦想施展才華抱負,但稍露鋒芒,便會遭打壓。母親出身貧家,勢單力薄,又不受寵,隻能叫他藏拙。
他曾告訴江子衍,他羨慕他。雖親人不在,但父疼母愛,兄友弟恭,進可攻退可守,無所畏懼。不似他,兄弟雖多卻人心渙散,顧慮重重,活得小心翼翼。
江子衍道:“那你就多看看。反正我這幾日也忙,沒空陪你。”
慕景淮猜出大概,問道:“是不是遇到麻煩?”
“是啊!”江子衍愁眉苦臉,“這證據怎麼不長腿,主動來找我呢?”
慕景淮失笑,“長腿亦可能跑更遠。”
想起“嫂嫂”逃跑的事,江子衍啞然。人跑掉就什麼事都沒了,但既已攔回,有問題就得想辦法解決。
他歎了聲氣,道:“想翻供,就得找到新證推翻舊證,且要有說服力,麻煩得很。”幸好沒叫他限期解決,不然更難辦。
慕景淮稍作忖思,道:“你代入對方的角度,想想你若是他會怎樣做。”
江子衍撓着下巴思考,道:“我要是那姓牛的,才不會喜歡翠喜,不好看,好吃懶做,還有點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哪像我嫂嫂,人美性子好,書畫女工,什麼都有模有樣。”
有一說一,那翠喜跟牛蔡氏的眉眼性格,竟有幾分肖像。但牛蔡氏對牛大并不好,實在有趣得緊。
不遠處的木芙蓉開得正盛,花團錦簇,嬌豔欲滴,有蝴蝶卻逆着花香飛來,圍着兩人上下舞動,左右徘徊。
慕景淮看着那蝴蝶,意味深長,“這是你的想法。各花入各眼,你以為的優點在旁人眼裡可能是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