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經常互發短信,女兒喜歡學校的老師,喜歡新交到的朋友,喜歡東京的美食,也尤其喜歡學校附近的一家拉面店。
直到五年前的11月5日,一個周六的晚上。
她下班後收到了女兒的一條短信,上面依舊是瑣碎的日常。
“媽媽,我今天寫完作業啦,今晚準備和小林一起去那家拉面店。助聽器好像有些聽不清了,明天還要記得帶去店裡修修。你下班了麼?”
她回信說正在回家,你路上要注意安全,卻再也沒有收到過回信。
在莫名的不安與打不通的電話中心焦地等到深夜,突然接到噩耗的河内晴子發瘋似的從山梨趕到東京,來到她總會經過的那個十字路口,來到她喜歡卻最後沒吃上的那家拉面店,來到冰涼的女兒身邊。
那位名為小林花的女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痛苦地比劃着手語。
原來她們剛出校門沒多久天上就下起了小雨,等她回去拿傘跑回來時,隻目擊到十字路口處被撞飛倒地的福子,與金發男人騎着綠色車頭的改裝車揚長而去的背影。
因為小林口不能言,叫救護車與報警都花了不少時間,雨天毀去了大部分痕迹,加之晚上行人稀少,有用的線索竟寥寥無幾。
警方多方排查,然而因為暴走族經常跨縣騎行,行動範圍極廣,隻能無奈将案子擱置了下來。
河内晴子又怎麼可能甘心。
該怪誰?
怪沒和她在一起的小林花嗎?她盡力了,也提供了關鍵的線索。
怪那個該死的助聽器嗎?如果它沒壞,福子說不定能聽到摩托車的轟鳴聲及時躲開。
怪她自己嗎?對,她不應該隻是簡簡單單回複她注意安全,她應該讓她不要出門了,不,她就不應該讓她一個人在東京,她明明應該一直在她身邊保護她的。
還有那個肇事逃逸的男人,那個該死的金發男人和他的綠頭機車。
她必須找到他。
她要一個答案,一個結果,一場複仇。
她放棄了在山梨的一切,執意要到東京,到離女兒最近的地方。她的丈夫覺得她不可理喻,她又姓回了芳賀。
正巧,拉面店當時的店主準備出售店鋪,她便用所有的積蓄買下了這家店和食譜,努力還原女兒喜歡的味道。
*
芳賀晴子有過一個很可愛的女兒。
女兒最後紮着的發繩一直被她戴在左手手腕上,後來皮筋越來越松了,她就開始往小臂上勒。
她需要用點什麼來感受她的存在。
拉面店的經營不鹹不淡,店裡的客人雖以愛吃拉面的男客為主,但關于金發暴走族或者綠色改裝車的信息少之又少。
為了把客人在店裡留久一點,能獲得的信息更多一點,她半真半假地以自己初來東京闖蕩時點了一碗拉面卻沒錢點第二碗的經曆,設了一個第二碗半價的規矩。
闖蕩是假,點過第二碗才是真,隻是想吃的那個孩子再也吃不到了。
四年多過去了,聾啞學校關閉了,店裡多了不少熟客,她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逐漸長大,也感受到過有人不露聲色的關心。
每年忌日那天小林花都會來,甚至試圖勸着她放下,唯獨與那場肇事逃逸有關的線索遲遲未到。
就在她開始覺得自己再也等不到那個結果時,兩個男人走進了她的店。
她聽着雞冠頭和小弟吹噓當年一起跑改裝車的兄弟們,其中有人還把車頭改裝成超酷炫的綠色,在她不着痕迹的試探下,河内猛說起那個朋友食量大且愛吃拉面。
“那不是正好,你可以帶他一起來呀。”
等待已久的老闆娘笑容璀璨,順勢編出了大胃王活動。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值得。
雖然不知道河内什麼時候會帶着獵物進門,但她早已在四年裡收集好毒藥,無數遍打磨推敲過自己的手法與計劃。
然而比獵物先上門的是一隻完美的替罪羊。
雪夜裡突兀地走進一位年輕女子,如果福子能長大,現在也會是這個年紀吧。
不知道是因為聽到她有在化工廠裡工作過的經曆,在東京又舉目無親,還是因為覺得需要有人幫忙分散嫌疑與注意力,甚至可能隻是因為她們相似的名字,芳賀晴子收留了她。
這樣計劃可以更完美了。她看着福悠送來的料酒想。
隻要獵物進了門,就叫她把料酒開封并取來,把料理台下那隻碗裡的毒藥加進去,對毒源的追查就會停在料酒與它的提供者身上,而不會有人注意到普通的拉面碗。
可不過短短一周的相處,芳賀晴子就猶豫了。
福悠并不是福子,就算穿上福子的和服也不是,她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可面對這個親昵地喊着她“芳賀姐”,細緻周到地幫她分擔壓力,陪她津津有味吃着一日三餐的孩子,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就這樣輕易地斷送她的未來。
甚至,獵人開始祈禱獵物不要上門。
他們終究還是來了。
當芳賀晴子的臉上維持着笑意,手中接過那瓶被細心開封好的料酒時,甚至産生了放過這個人,讓她近五年的等待就這樣白費算了的念頭。
直到那句——
“八成是想自殺的故意往車前撞。”
就是被這樣的人……
那一刻,耳邊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她隻覺得綁在左臂處的發帶深深勒入骨血,五年前那場撕心裂肺的痛将她的疤痕撕扯得血肉淋漓,她臉上笑容不變,果斷俯身從櫃中取出了準備已久的拉面碗。
*
“後面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芳賀晴子的視線穿過衆人,穿過店門,悠悠望向那十字路口的方向。
“包拉面碗的保鮮膜,我疊起來藏在砧闆的下方,上面可能還有毒物殘留吧。”
小小的店内一時間寂靜無聲,誰也沒想到這起投毒案背後,竟是一名母親隐忍五年的追兇與複仇。
女人挽起袖口,将勒入小臂的發帶緩緩勾下,紅紫色的痕迹浮現在皮肉之上,破舊的紅黑色皮筋早已松弛變形,變成細細的一段段的,要斷不斷的模樣。
“隻是沒想到小福你竟然想幫我頂罪……我都沒反應過來。”
芳賀晴子朝店員笑了笑:“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福悠的指尖摁入掌心:“在把那碗面端出去的時候,我覺得碗的熱度不對。”
被蒸汽熏熱的碗總是燙乎乎的,可當她的手心捧上那碗面時,卻覺得比平常的要涼上許多。
“唉……所以你當初馬上反應過來去搶救,也是不希望老闆娘徹底背上殺人犯的罪名麼。”同為母親的工藤有希子臉上有些難過。
“真是傻孩子,殺人的罪怎麼能随便頂啊,我們才認識一周……”芳賀晴子定定凝視着福悠的臉,嘴角努力向上提了提,下意識想再唠叨幾句,卻還是止住了話頭,眼裡的水光漸漸泛過淚痣。
我隻是想還債罷了。您如果進了監獄,我又該怎麼償還這收留之恩呢。
福悠沉默地看着她的淚水滾入深藍色的衣領,莫名覺得有些苦澀。
“要是……要是能再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芳賀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但如果她們能認識得更久一點,晚上的唠嗑更長一點,她會有一天向她傾訴并放下一切麼?
她不知道。
工藤優作安撫地拍了拍心情低落的妻子:“如果不是有關鍵的兩張照片,您如果真把毒下在料酒裡,這件案子恐怕很難找出兇手了。”尤其在有人争先恐後地自首擾亂視線時。
“萬幸的是成田先生還活着,而您還沒徹底成為一名殺人兇手。”
“對于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哪怕臉上有些動容,目暮警官依然嚴詞厲色。
“然而不管你有過什麼樣的苦衷,如今用孩子最喜歡的拉面來犯下殺人的罪行,你認為這真的是她希望看到的嗎?”
他掏出了手铐:“芳賀晴子,現在以涉嫌殺人未遂的嫌疑将你逮捕。”
“關于成田先生,我們會在他醒後進行問訊并對他所持有的車輛進行調查,如果他确實是那起車禍的肇事者,他也不會逃過應有的懲罰。”
最後一句話随着金屬鎖扣的閉合聲落下。
“請你相信警察。”
“至于試圖頂罪幹擾警方搜查辦案的福悠小姐。”警官帽檐下的目光嚴肅,對上店員有些空茫的眼時終究是放軟了幾分:“這次念在還沒造成嚴重後果,我可以不對你進行處罰,但希望你能做出反思。”
“留下被你包庇的人經受良心與罪惡的拷問,你覺得這真的為她好麼?”
“這兩天還請來局裡一趟再做一次詳細筆錄。”
福悠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落下帷幕,自動屏蔽某些“福悠小姐你等我出來啊”的噪音,目送警方的大部隊帶着嫌疑人拐過那個十字路口,突然覺得十分疲憊。
像是一直支撐她站立的力氣突然被抽走似的,她将身體重心重重放在背後的門框上,恨不得癱坐成無重力時的模樣。
“喂!福、福悠姐姐!”
在工藤一家準備離開前,小偵探對着倚靠在門前的女人喊道。
這一次,十歲的世界主角難得沒有成功抓捕真兇的快感或目睹父親推理成功的得意。
早熟的他已能體察到故事背後的沉重,與眼前人未宣之于口的情緒。
“感到難過的時候,就哭出來吧。”
“你……要加油啊!”
聽見男孩的話語,女子怔了一下後卻笑了起來,像是憑空多出幾分力氣,她揮了揮手。
“謝謝你啦!小偵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