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會去。”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卻在與雷雲霆擦肩而過的瞬間,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雷叔,他醒了可以告訴我嗎?”
雷雲霆微微一愣,側頭看去,隻見甯聞禛腳步絲毫未停,似乎剛才那個聲音隻是他幻覺裡的夢呓。他沒有回複,卻伫立在原地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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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在幽都城待了近二十年,甯聞禛從來沒有去過地牢。
他打開了充滿腐朽氣息的牢門,慢慢扶着粗糙的石磚牆壁,走入囚籠之中,輕輕掩唇咳了一聲,鐵鏽味霎時彌漫開來,從喉間充斥上了鼻腔。
他借助着微弱的光芒,看着袖上沾染的零星血迹,又漫不經心地擦拭開,緩緩靠牆滑坐下。
直到此時平靜下來,他才感覺五髒六腑似乎颠倒錯亂了,一陣陣反胃的感覺如潮水般翻騰。他一遍遍拭去唇邊滲出的鮮血,任憑耳邊傳來了尖銳的蜂鳴,幾乎要将意識撕裂。
但這些都不是問題。
甯聞禛坐在冰冷的地面,不受控制地将手覆上了自己的右肩處——一定很疼吧,會有多疼呢。
他想象不到,但沈揚戈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眸卻一直出現在他的面前。恍惚間,他的耳畔邊又傳來了嘶啞含糊的問句,忽遠忽近,像是有誰一直在竊竊私語,或是哀嚎。
他閉上眼睛,終于聽清了——
他們在問:為什麼。
他在問: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甯聞禛感覺自己的後頸傳來了針紮般的刺痛,一陣莫名的涼風順着地面湧動,像是饕餮貪婪舔過的舌頭。他在黑暗中赫然睜開眸子,長睫濕潤,其中藏着不甚明顯的絕望。
那些東西又要來了。
他咬緊牙關,将身子蜷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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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沈揚戈已經醒了,正靠在床上,身旁是為他上藥的長輩。
他們絮絮叨叨地念着,可他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反倒是臉色蒼白地低頭捏着訣。
一點火光在他的指尖乖順地跳躍着,映入他的眼中,像是深淵裡倏忽燃起的燭火,憑添了幾分溫度,将他冷硬的下颌線照出柔和的弧度。
宋英娘正擰幹了抹布,她回頭見着沈揚戈手中靈巧的火焰,頓時住了聲,不認同道:“揚戈,不要在屋裡玩火。”
可下一刻,她似乎反應過來,聲音霎時拔高了八個度:“等等!揚戈——”
她瞪圓了眼睛,指着他難以置信道:“你學會了引火訣!”
“哇!揚戈,你也太厲害了!”
華月影第一個反應過來,她“啪啪”地鼓起了掌,語氣誇張地贊歎着,就連最嚴厲的雷雲霆眼中也閃過淡淡的喜悅。
引火訣,不過是五行術法裡最基本的火系法訣,各宗各派在收稚童時,若是對方胖嘟嘟的手隻能捏出那麼孱弱的火苗,怕是外門長老都會撫須興歎一聲“孺子不可教也”。
而沈揚戈如今才學會,風雷雨電四法中,他唯一苦練有點成效的就是禦風術了,恰好夠歪歪斜斜地接住被轉經輪擊飛的甯聞禛,又恰好夠讓自己挨上一刀。
沈揚戈輕輕攥拳,火光就這樣消散在了指縫間,連帶着他眼裡倒映的融融暖意,霎時消失殆盡。
他似乎沒有多高興,隻是淡淡道:“五蘊骨确實是個好東西。”
話音落下,他們又不笑了,臉上泛起淡淡的尴尬,嘴角像是牽着線的皮影,扯了扯,最後又頹然落下了。
華月影縮縮脖子,她小心地偷瞄了一眼雷雲霆,似乎在等待誰打破這種窘迫的局面。
“他在地牢裡,自己把自己鎖起來了。”雷雲霆歎了口氣,濃眉幾乎擰作一團,像是打結的毛糙麻繩,“若是得空,還是去看看吧。”
華月影小聲松了口氣,她又将希冀的目光挪向了沈揚戈:“是呀,揚戈,我想來想去,還是要和你說清楚——其實聞禛他不是……”
“知道了。”沈揚戈徑直打斷道,他沒有看他們任何人,隻是翻來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攥緊又舒展,不斷重複着相同的抓握動作,似乎在适應什麼陌生的事物。
四周噤聲,年輕的少城主蒼白着臉色,他擡眸看向窗外,透過窗扉恰好能看到一點轉經輪的瑩瑩亮光,慈悲又溫暖。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隻聽他眯起眼,緩聲道:“我會去見他。”
他不自覺地撫向後頸,重歸的五蘊骨正在微微發燙。
那是剛從甯聞禛身上剖下的,屬于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