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聞禛是在融融暖意中醒來的,他睜眼便看見了遼闊的深藍蒼穹,無數星子像是嵌入的碎鑽,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等到僵化的思緒慢慢回籠,他聽見耳畔邊幹柴在火中迸裂,發出了輕微噼啪聲,風中裹挾來了男人含含糊糊的念叨。
“你說……他……”
“救……”
随即,是鞋底碾在砂礫上的簌簌響動,他微微側頭,見着一雙緊緊裹着的毛氈的獸靴,順着束腳往上看去,就見到一襲鏽紅色的大氅。
來人是一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女,她帶着毛茸茸的兜帽,隻露出了巴掌大的清秀臉龐,一雙眼睛忽閃忽閃,映襯着火光,像是小狐狸般狡黠。
“阿爹,他醒啦!”女孩的眼睛唰地亮了,她興奮地拔高了音調,可剛喊完,就想起了阿爹不要吵到傷患的交代,又着急地捂住嘴巴,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
她蹲下身,悶聲道歉:“對不起,是不是吵到你了。”
眼見着火堆那頭的帳篷處,一個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近,小姑娘更成了一隻緊張兮兮的鹌鹑,她目露哀求:“你别說我吵可以嗎。”
“在說什麼呢?”
身後響起了一個粗犷的男聲,小姑娘的兜帽尖被扯了扯。
她默默擡頭,對上老爹的目光,瞬間便福至心靈,便撇着嘴,像是隻短腿蘑菇挪了半步,讓出了半個屁股的位置。
來人是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男人,長着絡腮胡子,他的皮膚黝黑泛紅,帶着經年累月被風沙磨砺的粗糙。他蹲了下來,又順勢摸了摸女兒的腦袋,對着甯聞禛耐心詢問道:“娃子,好點了沒?”
甯聞禛張了張嘴,隻覺喉嚨火辣辣地疼,幹澀得像是枯樹皮。他咳嗽兩聲,聲音沙啞道:“好多了,多謝。”
小姑娘聽着他磨砂般的嗓音,像是隻機敏的野兔子般蹦跶了起來,“我、我去拿水!”
她自告奮勇地往帳篷那邊蹿去。驟然甩起的披風帶起了不少砂礫,霎時迷了地上兩人的眼。
甯聞禛第一時間便屏息閉眼,等到塵沙落下後,他緩緩睜眼,正巧對上了吃了滿嘴沙的中年男人的目光。
“我這姑娘,就是太毛躁了!”隻見大漢滿臉無語,連連“呸”了好幾聲,話音落下,他同地上的青年相視一笑,倒像有幾分忘年交的默契。
甯聞禛歇了會兒,有了力氣,便撐着身子坐起,他靠着沙丘,正巧小姑娘捧着水瓢蹦回來了,她的手濕漉漉的,連帶着披風上的毛都頹了一片,濕漉漉地黏在一起,再看那水瓢,本該是滿滿當當的水,如今隻剩了一個底。
“成葉,你瞧瞧,怎麼老不省心呢。”
男人皺着八字眉,“啪啪”地拍掉女兒披風上的水珠,他還不解氣,又揪了揪她的臉頰,落下了微微泛紅的指印。
小姑娘鼓着腮幫子,她擡起胳膊,躲掉了父親粗糙的手,一骨碌地鑽了過來,笑吟吟地将水瓢遞給了甯聞禛:“漂亮哥哥,喝水呀!”
“謝謝。”甯聞禛道了謝,他小口抿着溫水,又見着女孩托着下巴,眉眼彎彎地注視着自己,有些可愛,他忍俊不禁道,“你盯着我做什麼?”
“你好看呐!”女孩大大咧咧道。
旁邊的老父親有些急了,他滿臉憤懑:“那你阿爹我呢!”
女孩扭頭看了他一眼,默默收回目光,小聲又堅定:“不好看。”
“成葉!”老父親氣得跳腳,他撸起袖子就想給女兒一個爆栗。卻不料她早有準備,嗖地捂着腦袋,悶聲嚷道,“就是不好看,還不讓人說啦!我回去就告狀!”
“你!”男人氣結,伸出的手探了又探,最後還是迫于家裡那位的淫威,氣沖沖地攥緊拳頭放了下來。
“嘁。”小姑娘有恃無恐,她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轉頭又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甯聞禛,“漂亮哥哥,你怎麼會暈倒在鬼漠啊?”
“鬼漠?”甯聞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擡眸打量着周遭,“這裡不是長陽漠嗎?”
“長陽漠就是鬼漠啊……長陽漠裡有不寐城,鬼漠裡有幽都。”小姑娘聳聳肩,她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漂亮哥哥,你還叫它長陽漠,我們早就叫它鬼漠了。”
甯聞禛慢慢垂眸,他“哦”了一聲。
小姑娘卻來了興緻,她探出了手,指向黑黢黢的前方,臉上泛起紅暈:“喏,那個方向,據說當年魔脈迸裂,直接把不寐城夷為平地,可詭異的是——”
她壓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湊前。
“那座城又出現啦!”
她将兜帽扯緊,眼底倒映着跳躍的火光,顯出幾分詭谲,“而在鬼城出現的那一天,所有五感靈敏的修士都做了一個夢。”
說到這裡,小姑娘打了個寒顫,她明明怕得不行,屈膝将自己團起,卻還在連比帶劃地喋喋不休。
“他們夢到了無數怨魂,有被天火燒焦的、又被魔氣腐蝕的,那些人臉上身上都沒有一塊好皮肉,骨頭都被融到一起,模樣可恐怖了!據說,那些是不寐城的居民,怨極不散,都化成了厲鬼。”
“他們在夢裡尖叫哭嚎,許多修士受不了,道心潰散,甚至自願斷了道途,好從噩夢中解脫。”她微微撇嘴,捏起一捧砂礫猛地甩了出去,嘟囔道:“我太爺爺就是一個軟腳蝦,他本來都當上了名英閣的内門弟子,若是當時熬過去了,我家定不是如今的光景,還需要來鬼漠抓沙鼠嗎……”
“哎呀!”
果不其然,小姑娘的一番抱怨遭到了父親的無情鎮壓,她捂住了自己的腦袋,圓溜溜的眼睛沁着水光,控訴地瞪着自家父親。
“成葉,越來越放肆了哈,太爺爺都敢編排了?”
“這都是爺爺說的!你有本事找他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