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長陽漠。
“爹爹,我好熱。”
年幼的男孩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黃沙之上,緊緊貼在父親的腿側,将自己縮在男人撐起的領域中。
他的嘴唇已經幹裂起皮了,血痂上覆滿了砂礫,用輕輕一抿,就會再度迸開。
“甯大哥,我們要不先休息下吧。”走在最前方的女子扛着風沙退了回來,她眯眼躲到了背風坡,劇烈地咳嗽起來。
男人見她咳得上不來氣,順手将男孩腰上的儲物袋扯下,掏出水袋遞過去。
“燃月,怎麼樣?你确定好了先前看到的方向嗎?”甯無俦看了眼天色,他皺眉道,“估計還有一場沙暴,若是我們還沒到,怕是有大麻煩。”
“咳、咳咳!”子燃月好不容易順了氣,喝得太急又嗆了水,她憋得眼裡泛着盈盈水光,雖然周身狼狽,但依舊掩蓋不住張揚明豔的模樣。
見着水漬飛濺,捧着儲物袋的男孩偷偷咽了口唾沫,他偷偷用舌尖輕輕一掃,引來滿嘴鐵鏽味,又抿了抿唇,将懷中的儲物袋摟得更緊。
“甯大哥,我說休整……咳,就是為了這個。”
提到那座鬼城,子燃月眼裡也燃起了灼灼亮光:“已經找到了,我放出的通靈雀在失效前返回了消息,估摸就兩三裡!”
“隻是我看到,城牆上似乎有人,還不止一個。”
她壓低了聲音,秀眉幾乎擰作一團:“甯大哥,你說那是人是鬼啊……”
“人又如何,鬼又如何。”甯無俦笑着接過了水袋,他往身旁男孩身上一扔,擡眸笃定道,“我此行正是尋沈劍聖求解劍招,哪怕他成了鬼,拂雪劍意我也一定要領教的。”
子燃月撇撇嘴,她低頭見着男孩正輕車熟路地往儲物袋裡塞水袋,有些無奈道:“聞禛,你爹可真是個武瘋子。”
男孩正出神,被父親抛來的水袋砸個趔趄,聞言愣愣擡頭,似乎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又低下頭收拾東西,隻悶悶道了一聲“嗯”。
“等等。”
子燃月此時才注意到小聞禛臉色慘白,嘴唇皲裂,上面滿是黃沙和血痂。
“你怎麼不說?渴了吧……”子燃月俯身下去,她果斷搜出了水袋,濕了手帕,一點點擦拭粘連的血痂,眼裡滿是心疼,“明明水就在自己身上,都抱一路了,也不知道喝點,是不是傻啊。”
她戳了戳男孩的小腦袋瓜,見他依舊捧着水,看着父親的背影,遲遲不願動作,頓時有些無奈:“怎麼了?你爹還能不讓你喝啊?”
甯聞禛避開了她的視線,摩挲着水袋小聲道:“燃月前輩,我們要到了嗎?”
“對的,馬上就到了。”子燃月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不用擔心水不夠。”
“嗯。”聞言,甯聞禛用唇碰了碰水,他彎起眉眼,“我好了。”
“……”
子燃月又捏了把他嬰兒肥的臉,轉頭見甯無俦已經轉過背風坡,繼續往前去了,她神秘兮兮地比了個噤聲動作,又蹑手蹑腳地掏出了一片泛着藍光的翠羽。
“小聞禛,這是淨塵翎,你貼身藏好。”
見他懵裡懵懂地接過,子燃月壓低聲音交代道:“誰都不能告訴,包括你爹也不行,知道嗎?”
淨塵翎入手,似乎周身空氣都清新不少,連劃破皮肉的罡風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擋下,落在身上竟成了一縷微風。
甯聞禛雖然年幼,但也知道這是不可多得的寶物,他慌急想要還回,卻被子燃月溫柔又堅定地攥住了手掌。
“小聞禛,你聽我說——我們馬上要去的地方非常危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子燃月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一旦有危險,你就帶上儲物袋,不顧一切地往外跑。這一路上我留了通明雀的碎片,這片淨塵翎能抵禦罡風魔氣,它會指引你出去。我能在前面探路,可全靠它了,隻有這一片了,你得好好拿着。”
“無論如何,你還小,不值得陪我們這些無聊的大人送命。”
“我……”
“别磨磨唧唧的,是不是男子漢了?”
子燃月替他将水袋擰緊,又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砂礫,沖着還愣在原地的甯聞禛眨眨眼,揚唇笑了起來。
小聞禛擡頭看她,卻見她的模樣在驕陽下一點點模糊,輪廓慢慢融化,隻留下一片記憶裡搖曳的陰影。她似乎長成了一棵樹,伸出繁茂的枝葉,替快要枯死的他遮擋住了緻命陽光。
*
刺目的太陽慢慢縮小,最後凝成了一枚躍動的燭火。
它在龍鳳喜燭上顫動,灼出了滾燙的紅蠟淚,一滴滴地順着燭身,順着鳳凰的眼睛淌下,像是泣出的血淚。
黃沙倏忽褪去,轉瞬間變成了雕花木的主廳。
“聞禛,看什麼呢?”
一雙寬厚的大手猛地一拍,将甯聞禛從思緒中推出,他愣愣地轉頭,似乎還沒回神,見到來人乖巧道:“雷叔。”
他看了看手中的托盤,這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倏忽彎了眉眼。
“我要給燃月姐姐送喜服!”
“輩分都喊亂了。”雷雲霆好脾氣地調侃道,“你沈叔叔喊我雷叔,你喊我也是雷叔,你又喊燃月做姐姐……”
“那就不論輩喊,等燃月姐姐嫁給沈城主,我就喊他們城主大人和城主夫人。雷叔,你可不能抓我錯處了!”
甯聞禛靈巧地一彎腰,哧溜一聲就從雷雲霆手底下鑽走了,他捧着喜服,輕車熟路地走入了城主府内院,笃笃笃叩開了門。
子燃月正坐在台前,身前的男子正為她輕描眉淡掃妝。
她眉似新月,眼似秋水,見甯聞禛來了,便放下手中的脂粉,笑吟吟地招手:“小甯,你來了!”
“快看看,我好看嗎?”
在朦胧燭火中,子燃月明豔得恰如一朵灼灼牡丹,她彎着柳葉眉,眸裡是從未見過的柔情。她身邊那人也帶笑望了過來,沈承安随意穿了一件藍紋圓領袍,彎起的眉眼少了淩厲,憑添幾分溫潤。
過幾日就是他們的大喜之日,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甯聞禛重重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子燃月卻聽出了他語氣不對,神情瞬間緊張起來,她将孩子扯到自己跟前,小心打量,半開玩笑道:“怎麼了,好看哭了?”
身邊的男子也擱下了手中的物件,擡手輕輕搭上了男孩的肩膀,輕聲安慰道:“聞禛,誰欺負你了嗎?”
被關切的目光包圍,甯聞禛滿腹不安再也憋不住,他垂眸看着手中的喜盤,咬緊牙關:“沈叔叔,燃月姐姐,你們……别信我爹。”
他近乎懇求:“别信他。”
“聞禛,怎麼了?”子燃月緊緊蹙眉,她拉起了他的衣袖,“他又對你動手了!”
可男孩的手臂上幹幹淨淨,絲毫沒有當年那樣縱橫的傷口,隻留有幾道舊痂,由于當時傷口太深,并且沒有得到清理,導緻大片潰爛,至今也消除不了痕迹。
“不是。”甯聞禛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内心的不安愈發擴大,宛如一座沙堡,正飛速消融。
他握不住沙,始終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