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命的降生給幽都帶來了難得的生機,但城主府裡卻始終壓着沉沉陰霾。
子燃月病倒了,或者說,這次生産似乎帶走了她太多的精力。開始的幾日,她總是沉沉睡着,沈承安舍不得讓妻子被打擾,于是便讓小揚戈睡在其他房間。
好幾次,孩子餓得嚎啕大哭,他也隻讓甯聞禛幫忙抱去找宋英娘求助。
宋英娘生前是城裡百濟堂的管事,裡面收養了許多棄嬰,于是街坊鄰居戲稱她為“百嬰之母”。
據她所說,在不寐城覆滅的瞬間,磅礴的魔氣霎時倒灌,她唯一的念頭就是保護屋裡的孩子,随即在劇痛中失去了意識。
再有意識的時候,她就已經被融成了怨鬼。
在日日夜夜的烈焰焚身中煎熬。
她給小揚戈熬着米湯,用蒲扇輕輕拍着火,笑着告訴甯聞禛:“那種感覺可太痛了,我們都還有意識,卻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骨頭血肉融在魔氣裡,所有人都攪在一起,像是一團爛泥。”
“還好沈淮渡來了,還好有他們。”她似乎被熱氣熏紅了眼。
甯聞禛輕輕扶着木搖籃,他見小揚戈睡得正熟,小臉紅撲撲的。
“宋姨,沈劍聖是怎麼不在的呢?化神期的修為,百年壽命都算年輕。”
宋英娘手裡的蒲扇微頓,又晃了起來。她的眸中倒映着搖曳火光,似有淚光滟潋:“聞禛,你一路走到幽都,有什麼感覺呢?”
“裡面有沙暴和罡風,根本分不清方向,有幾次我都感覺自己要死在那裡了。不過越走到後面,魔氣似乎少了很多,否則我們怕是到不了……”
聽到他的回答,宋英娘微微一笑:“如果我告訴你,離幽都越近的地方,魔氣越濃郁——你們走到最後,其實是我們在給你們掠陣。”
甯聞禛愕然瞪大了眼:“所以,宋姨,你們早知道我們來了?”
“不是我們知道,是承安感知到了。他驅使着轉經輪,自然能察覺到整個幽都城乃至長陽漠的動靜。很多年了,自從淮渡進了幽都,再也沒人能走到那麼近的地方。”
“而承安他自出生以來,從來沒見過外面的人,聽過外面的事——所以無論如何,你們來了,我們就一定不會讓你們死在外面。”
聽着她的話,甯聞禛頭一次感覺到了他們此行的意義:“難怪大家都喜歡聽我爹講故事。”
宋英娘笑着摸了摸他的頭:“是呀。”
“而且你們經曆的一切,已經是轉經輪淨化數十年的成果了。”她又回歸了正題,“當年淮渡他們入城,沒有方向、無人相助,他們一步步硬抗着走進來。我永遠記得那天,他背着伽音,撐着一把傘,渾身是血叩開了城門。”
“他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肉,那隻手血肉模糊,被罡風剔得能看見骨頭了。”
甯聞禛看着她眸中淚光閃動,一時啞了嗓子。
“這也許就是走入幽都需要付出的代價。後來,我們給他和伽音舉辦了結契大典,然後承安出生。”
她望着甯聞禛,一字一句說出了最後的真相:“伽音就倒下了。”
“什麼?”甯聞禛“唰”地站了起來,心髒劇烈跳動着,他啞聲道,“什麼叫做……倒下了。”
宋英娘依舊看着他,眼神是說不清的痛苦。
“她生下承安後,身子一直不好,承安三歲那年就不在了。淮渡也許接受不了這件事,就把自己關在沉心閣裡,誰都不見。你也知道,轉經輪放在沉心閣,我們誰都接近不了。”
“所以……”
“所以承安是我們一手帶大的,他會去沉心閣向他爹學術法、學劍招,可這兩父子就和不熟一樣——直到他十歲那年,沉心閣異動,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知道淮渡出來了,他告訴我們,以七年為限,如果有一天承安想要出去,就讓他去沉心閣取拂雪劍。”
“這裡是可以離開的?沈城主沒有出去。”甯聞禛皺眉道,“他從來沒想過離開嗎?”
宋英娘定定地注視着他:“恰恰相反,他小時候每時每刻都想着要離開。等到七年之期一滿,他就迫不及待去了沉心閣,然後在裡面待了一夜,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提過出城的事了。”
“直到你們來了,他才第一次知道外面的事情。”宋英娘伸手拉住了甯聞禛的手,她一字一句說得認真,“聞禛,我們是看着承安長大的,幽都裡一定有秘密,也許隻有他們知道,也許和我們有關……但是他們必須出去,他們不能在這裡關一輩子。”
“淮渡是想過讓他兒子離開的,現在,承安也有了孩子,我們有了小揚戈……”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木搖籃裡,輕輕彎了嘴角。
“這裡也很好的,隻要大家都在……”甯聞禛還想辯駁,卻被溫柔堅定地打斷了。
“可是聞禛,哪怕我們死之前,也是去過外面的。”
他突然明白了,幽都城的原住民為什麼執意讓他們入城,他們不知道沈承安為什麼選擇留下,但卻希望讓他們看着長大的孩子見一見外面的人,聽一聽外面的故事。
他們願意接引一陣風吹入黃沙,送來遠方的訊息。
“聞禛,你們都不屬于這裡——拂雪劍的七年之期早就到了,出去吧。”
宋英娘收回了手,她輕輕推着搖籃,哼着哄睡的小曲兒。
所有人都不該困在這座城裡,無論付出何種代價,他們都要讓他們出去。
從房間裡出來,甯聞禛非比尋常地沉默下來,他猶豫再三,還是遲疑着叩響了主卧的門。
吱呀——門被打開,沈承安見是他,微微一愣,随即又彎起眉眼:“聞禛,怎麼了?”他俯身問道,“是揚戈那個臭小子又不乖了?”
“沒有。”甯聞禛搖搖頭,他注視着面前人,躊躇道,“沈城主,燃月姐姐好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