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兔子般輕巧地繞過低矮的灌木,他猛地一躍,穩穩踩住巨石,霎時刀割般的刺痛從腳底傳來,可下一刻悶哼被生生咽下,他顧不得那麼多,徑直就往坡上蹿。
隻要逃進山裡,就不用怕了!
他緊緊抿唇,眸裡閃過堅決。眼見樹皮離他越來越近,隻要繞過這幾棵樹,就有一處低窪,那裡草木密,就能利用視線盲區找地方藏身。
可下一刻,他的腳踝處便傳來了巨大的拉力,生生将他拖了回去。
男孩眼裡滿是震驚,他拼命蹬着束縛自己的藤蔓,腳底被魚草鋒利的邊緣劃開,不斷淌着血,卻不成想,那妖藤見血,竟是更興奮起來。
它死死地掐入皮肉,勒出一圈紫黑的淤傷。
“放開!放開!”辛一喊了起來。
他被拖着地上,一路拽了過來,尖利的碎石剮開脊背,疼得他額上冷汗直冒,地上落下一條長長的,蜿蜒的血痕。
“爹!”他幾乎破音。
坐在地上的男人卻臉色煞白,他連連擺手往後蠕去,臉頰上的贅肉搖得晃蕩:“不不不,我不是你爹!”
“阿寶,别看。”被推搡在最前排的女人輕輕捂住了懷中孩子的眼睛,她默默望了眼地上掙紮的孩子,在視線交錯的瞬間,又逃也似的挪開了。
于是他懂了,那是阿寶的娘。
不是他的。
辛一沒再看他們了,他似乎認命了,隻徒然望着天,眼中蓄滿了淚。
“爹……”他又輕輕喊了一聲,癟癟嘴,一滴眼淚順着眶邊落下。
他沒想哭的,隻是有點委屈罷了。
誰也不知道他在喊誰,誰也不在乎。
“這麼個小東西,能引得魔氣異動?”魔修輕輕勾手,妖藤便拖着獵物來到了主人面前,它殷勤地分出兩枝,緊緊鎖着男孩的四肢。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陰冷的目光就像是毒蛇蠕行後留下的痕迹,黏稠鹹濕。
“誰知道呢?他就是在白骨旁邊發現的,許是山鬼的孩子。”當年帶回孩子的獵戶老實交代了。
“你賣我一個死孩子!缺陰德的吊衰鬼!”
聞言,最前面的女人卻愕然瞪大了眼,她叉着腰面目猙獰,恐懼抛諸腦後,開始咒罵起來,唾沫星子橫飛。
“不是你家說肚子一直沒動靜,怕以後摔碗都沒個小子,就托我去尋個嗎?”獵戶惱羞成怒,梗着脖子辯駁。
“是讓你撿個鬼孩子嗎!”女人一把将自家阿寶推到身後,撸起袖子就想要往那人臉上招呼,“不要臉的腌臜玩意兒,還收了我二兩錢!”
“辛家媳婦,好賴話都你說了是吧——你怎麼不說我撿了個孩子給你家招來了兒子呢!”
獵戶一邊躲着揮來的巴掌,指着女人身後探頭探腦的小鬼頭,扯着嗓子喊:“不然哪兒能有阿寶!”
“啊呸!”女人往他臉上啐了一口,“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心肝肉,你買個鬼孩子還有理了!我說我家運氣衰呢,感情就是你這個爛慫貨背後使陰招啊!”
“還錢!”
而那個他們咒罵的源頭,所謂的“山鬼”之子,正愣愣地望着他們,他不再哭了,隻是瞪着一雙黑眸,安安靜靜地看着這場鬧劇。
他不是聾子也不是傻子,自然能聽得懂他們話裡的意思。
雖說這種的話,他私下早聽了不知多少遍,但如今在全村人面前撕破臉,還是令他無所适從。
魔修似乎被吵得煩了,他一揮袖,兩名聒噪臭蟲便被死死扼住了咽喉,懸在半空中,他們憋得臉色由紅轉青,眼白都要翻出來了,才被重重摔飛。
“我看你也沒有什麼特别。”他又捏起了小孩瘦尖的下巴,左右打量片刻,随即卻又笑了起來,說不出的陰森。
“罷了,許是煉煉就出來了。”他伸出蒼白的指尖,虛虛點了兩人,“你們把他架上去。”
“小東西,不知道是你這身血肉好,還是魂魄好些。”
瘦弱的孩童被拖曳着拽上了火刑架,小村子裡原本沒有那人說的祭台,于是屠戶貢獻出了他的吊豬葫蘆架。
三根粗木的末端被緊緊綁起,被擺出棱錐的框架,每一根足足有兩掌合攏寬,相互靠着,另一端便深深墩入泥中。
通常挂兩三百斤的年豬都不在話下,如今卻大材小用,懸上了一隻孱弱的羊犢。
小羊羔睜着黑黢黢的眼瞳,一聲不吭地注視着面前的人,幹淨到有些駭人。
男人慢慢退後,他們退到了裹着黑袍的魔修身後,成為了緘默的陰影。
小孩悄悄地瞄了一眼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隻見大人的間隙裡,依稀透出幾雙稚嫩的眸子。
如今他們卻往親人身後躲去,像是藏在長輩翅膀下的小雞一樣,黃澄澄、軟乎乎地,膽怯地看着他。
警惕的長輩在發現他看來時,便緊張地将自家崽子往身後藏了藏,又安撫般地揉了揉孩子毛茸茸的小腦袋。
辛一收回了目光。
此時木刺戳入腳底的刺痛才傳來,細細密密,針紮一般。他的疼痛好似慢了半拍,讓他能騰出空來細細忍受。
他小聲抽抽鼻子,又将眼眶中微弱的酸澀咽了回去。
他才不疼呢,他長大了,不能哭鼻子了。
沉默中,他将目光往下落,數着從不遠處的碎石,然後是粗細的木柴,最後挪到了自己的腳上——腳趾從散架的草鞋裡探出,露出的腳背上灰撲撲的,滿是血痂和泥土。
他輕輕動了動自己的腳趾頭,心裡有點點遺憾。
一隻草鞋在掙紮中脫落,也許是掉落在木柴的間隙,可他被人擒着胳膊,生拉硬拽地往上拖,根本顧不上它。
這是他好不容易學會編的,沒穿幾次就丢了。
哪怕被粗魯套上與自己手腕一般粗細的麻繩時,他的目光依舊在柴堆裡逡巡,試圖找到丢失的那一隻鞋。
繩索一點點地被絞起,他的手越擡越高,最後整個人被吊起,踮着腳堪堪能站在木闆上,像是隻待宰的羔羊。
可他不怕。
如果他是山鬼的孩子,自然要回山裡去。
燒成一捧灰,輕輕吹入山林。
他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