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心閣是幽都的一處禁地。
因為它放置着真言淨世轉經輪,除了沈淮渡勉強被接納,原住民皆不得近身。
正是因為如此,甯無俦才用數年時間在封印薄弱處埋下四十九道焚天雷,他特意選好時機,一舉引燃,磅礴的魔氣激起轉經輪震顫,引得它沖破禁制,高懸于幽都上方。
而如今,甯聞禛卻穿行無阻。
因為沈揚戈的五蘊骨,他被拂雪劍接納了。
他被錯認為沈家血脈。
他沖上燃火的台階,每一步木闆都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斷。
在熊熊烈焰中,少年一眼就認出了拂雪劍,劍鞘上纏繞着燮紋,正安靜沉睡在劍架上。他曾在所有人的故事裡聽過它,夢過它,如今面對面地見它。
他沖上前,握住劍柄,入手是微涼的堅硬,像是石塊粗糙打磨出來的,硌得手心生疼。寒芒乍現,寸寸刃鋒拔出,四周的火舌瑟縮,它們似乎察覺到了隐隐的威脅,便顫抖着,四散鋪開。
锵啷——
拂雪劍徹底出鞘,忽而一陣輕風拂過,赤紅的焰火一瞬熄滅,隻餘焦炭上煙霧袅袅。
甯聞禛沒有猶豫,他緊咬牙關,使出了拂雪劍式……那是沈承安交給他的,他按住他的手腕,一招一式交給他的。
輕風拂雪,蕩淨不平。
他用盡力氣舉起那把名兵,引動天地靈氣大變。
隻見雲端無端凝起雷雲,閃電隐在厚重雲翳後,隆隆作響,恰似天公震怒,正緩緩地睜開了赤目。轉經輪飛快地旋轉起來,無數靈氣灌入脈絡,像是無數刀刃一同湧入軀體,随着血液奔走。
甯聞禛踉跄退了幾步,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炁陰體質本就與靈氣相克,尤其是幽都城内,能駕馭拂雪劍的必須是至精至純靈氣。此時,它們以甯聞禛後頸的五蘊骨為介,不斷沒入體内,沖刷着他靈脈裡蘊含的魔息,一點點剝離。
由内至外的折磨比父親在他背上刻聚靈陣要疼上一萬倍,甯聞禛顫抖着,額上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在絕望的吼聲中,他竭力揮出,隻使了一劍,便癱軟在地,渾身濕透,口鼻不斷溢出鮮血。
溫熱的淚蓄滿眼眶,在朦胧一片的視線中,他死死咬着唇,摸索着地上的拂雪劍,想要撐起身子。
揚戈……
在瀕臨崩潰的邊緣,隻有一個念頭不斷扯回他的理智,他幾乎是爬着往樓梯方向挪去,身下拖出長長的血痕。
揚戈,揚戈!
他沒有力氣站起,便将拂雪劍歸鞘,死死抱住劍鞘,蜷起身子,心一橫翻身滾下了長階。他摔得頭破血流,血不斷順着額際淌下,夾雜着無色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沒入黃沙。
他仰天躺在黃沙之中,有血洇入眼中,暈開大片紅色,渾濁的眸裡倒映着轉經輪,它正飛速轉動着,一圈又一圈,永無止境。
甯聞禛的視線終于暗了下去。
那柄劍依舊在他的懷裡。
許久後,等到他渾身狼狽,臉色蒼白地趕到城門邊界時,隻見雷雲霆等人已經制住了瘋魔的同伴,他們正在給清醒過來的人松綁。
見他抱着劍深一腳淺一腳地蹒跚走來,所有人一愣,連忙迎了上來。
甯聞禛的眼神掃過全場,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字,随即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宋英娘:“揚、揚戈……”
他的淚似乎流盡了,隻能茫然無措地揪住女人的衣袖。
“他走了,聞禛,他走了。”宋英娘忍着哭腔,她将少年摟在懷裡,避免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淚花,隻一遍遍重複。
“揚戈走了,他沒事的。”
“嚴飛帶他走了,他會沒事的。”宋英娘撫着他的背,輕喃安慰着,卻不知這話究竟是說給誰聽的。
甯聞禛靠在她的肩上,木然地看着城外黃沙,無邊無際,不辨東西。方才拂雪劍破了一道天路,雲端裂開巨大的間隙,綿延末端與荒漠相連。
此時,他隻有一個念頭——
他把沈揚戈弄丢了。
後頸在微微發燙,心髒與拂雪劍共振着,那個瞬間,他終于感知到了那一絲玄妙的聯系。
就像是一根蛛絲,将他們串聯起來。
他用着沈揚戈的五蘊骨,就注定要代替他守好轉經輪,然後帶他回家。
這是他的命。
*
七年後,辛家村。
荒僻小村裡格外熱鬧,幾乎全村的人都擠在曬谷場裡,男人瑟縮着脖頸,粗糙的老手捏成一團,耷拉着眼皮,老老實實裝鹌鹑。女人們則緊緊擁着孩子,她們深深埋頭,又從淩亂垂落的發絲間擡起眼,怯怯望着前方。
隻見一個黑袍裹身的男人正伫立在谷場的入口。
那也是通往山林的唯一道路。
“你們最好沒有騙我。”黑袍人沙啞開口道,已近晌午,他早已有些不耐煩。
不知誰伸手推了一把,站在最前方低着頭的男人一個呲溜,被迫往前踉跄了一大步,他驚惶擡頭,茫然四顧,隻見同村的村民們都默默撇開視線,将脖子縮得更下。
他徹底暴露在黑袍人眼皮下,厚唇開始哆嗦起來,整個人活像是風中的枯草梗,簌簌作響。
“大、大大人……”他結結巴巴道,“他、他馬上就回了。”
眼見那道視線愈發不善,他噗通一聲就跪倒地上,雙手合十,目露懇切:“您可一定信我呐,七年前,咱、咱村最奇怪的,隻有辛一了!”
“回來了!”身後傳來了一道驚喜的聲音。
于是衆人熱切的目光便望了過去。
道路盡頭出現了一個瘦小的身影。他一瘸一拐,拖着破竹簍往山下挪着,不成想才轉過彎,就見無數雙眼睛正灼灼注視過來。
男孩有瞬間的怔愣,但長年累月養成的直覺,卻讓他嗅到了不詳氣息——那些人的眼神過于狂熱,就像要把他生吃了,比在野林子裡遇上狼還要危險!
快跑!
他的瞳孔微縮,二話不說撂下竹簍,反身就往原路逃去。稀稀拉拉的野菌、紅果子滴溜溜撒了一地。
黑袍人眸中閃過一絲興味,他猛一擡手,林間便狂風陡生,呼嘯着吹折了蘆葦莖。草淺便露迹,般的倉惶逃竄的身影一閃而過,輕易顯了行蹤。
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