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沉重的城門轟然作響,他們回到家裡,沈揚戈都不曾見過他的父母。
他藏在甯聞禛身後,隻露出一雙黑葡萄般的眸子,好奇打量着所有人。大家害怕吓着他,便隔着兩步,蹲下身子,輕聲細語同他打着招呼。
沈揚戈擡頭看了眼少年,在得到肯定後,深吸一口氣,怯怯從甯聞禛的身後站了出來,手依舊緊緊攥着少年的衣角。
人群便湧了上來,他被簇擁着,被一遍遍輕撫着,觸碰着,目光掃過所有喜極而泣的臉龐,卻始終沒有聽到一個人說是他的父母,甚至提到他父母。
小小的孩童站在人群的中心,像隻被浪推開的孤帆,茫然無措,他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外的甯聞禛,卻見那人微微垂眸,避開了他的眼神。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但他什麼都沒說。
沒有人願意主動提起那段過往,他們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關于小揚戈父母的話題,本想着,他還小,興許什麼都不明白……
直到某一天,沈揚戈搬着小闆凳坐在雷雲霆的工坊裡,他正拿着鑿子學木雕,刻着一塊胖嘟嘟的木頭,圓滾滾的身軀,黑豆大的眼。
是一隻木雀的輪廓。
“雷叔,我爹娘會回來嗎?”沈揚戈突然問了一句,他成熟得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眸裡滿是謹慎。
雷雲霆的笑僵硬在臉上,他不自然地撇開視線,手裡不住磨蹭着汗巾。
見他這種反應,小揚戈心裡早有了數,他放下手,低垂腦袋。地上倏忽濺了兩滴無色的液體,洇入黃沙便了無痕迹。
他哽咽道:“我問了聞禛哥哥,他也沒有回答。”
“他們是不是不在了。”
他要比他們想得更聰明更敏銳。
雷雲霆想要解釋,卻無從說起,想拍拍男孩的肩,可那隻手卻懸在半空,怎麼都放不下去。
不料,小揚戈小聲地抽了抽鼻子,用衣袖囫囵擦了把臉,又擡起頭笑意斐然:“沒關系,我回家了,我有你們!”
還不等雷雲霆反應過來,就見小孩像隻小麻雀般猛沖過來,他慌急蹲下身子,一把接住了幼小溫軟的身軀。小揚戈撲在他的跟前,主動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又附贈一個燦爛的笑容。
此時這個鋼鐵般嚴厲的男人也紅了眼眶,他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顫聲道:“你爹娘很愛你,他們比誰都愛你。”
從那天起,沈揚戈再也沒有提過爹娘了。
他已經有家了,有很多很多的愛。
這件事也成了他們共同的小秘密,雷雲霆遵照他的意思,沒有透露給任何人。因此,在衆人商量找時間向沈揚戈講清楚的時候,他與甯聞禛總是顯得格外緘默。
一個是不敢提。
一個是知道不必提。
很久以後,甯聞禛才從雷雲霆口中得知了一切。
那時候,雷雲霆正做着一匹小木馬,在他的刻刀下,木頭成了綿軟的面團,他正專心雕着馬鬃,笑道:“揚戈這孩子總喜歡藏事兒……”
甯聞禛有些好奇:“哦?”
他刀下不停,頭也不擡,嘿嘿一笑道:“老齊來告狀,說這崽子讀書的時候喜歡坐長條凳,這也就算了,還總是跨着晃來晃去。”
“每次一說就改,态度很好,但一不留神就又搖起來了,老齊啊氣得不清。後來我尋思尋思,私下把他拎過來問了……”
說到這兒,他他手腳麻溜地給小木馬換了個面,賣了個關子,朝着甯聞禛眉飛色舞道:“聞禛,你猜我問了什麼?”
甯聞禛思忖片刻,搖搖頭:“想不出來。”
“嘿嘿……”雷雲霆樂呵呵地往衣衫上抹了手,他“呼”地一聲吹開木屑,漫天揚起細細碎碎的雪。
“我問他,是不是喜歡小木馬。”
甯聞禛的笑意微斂,隻見雷雲霆滿是感慨。
“他剛開始還想藏呢,就說沒有,後來我套了很久,他才老實交代了”
“我說,雷叔叔可以背你,給你當小木馬。他說不要——因為他當過,很重,也很疼……”
雷雲霆說到這裡,許是想笑的,彎了彎嘴角,可又垮了下去:“聞禛,這孩子心裡藏着事兒呢。”
“你沒發現他回來之後,從來沒有問過他父母的事,一次都沒有。”
“其實他問過我。”此時他忍不住聲音發顫,垂眸道,“他都猜到了,隻是怕我們難過。”
他又動作起來,開始刻着眼睛,小木馬眸中落下無盡的木淚,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
“可是,最難過的不應該是他嗎。”
兩人再次沉默無言。
小木馬成型的時候,恰好是沈揚戈的九歲生辰。
他圍着院裡那隻木頭小馬駒轉圈,愛不釋手。木馬不知被打磨了多少次,表面光滑圓潤,沒有一根木刺,他便一直唠叨着比村長家小孫子的還要精緻。
他給阿寶當過馬,給小燕當過馬,馱着他們哄開心了,中午就能有熱騰騰的地瓜。
他磨破過手,磕爛過膝蓋,卻從來沒騎過小木馬,可現在,他有自己的小馬駒了。
搖頭晃腦,憨态可掬。
見甯聞禛來了,孩童眼睛亮亮的,飛奔着撞在他的懷裡,緊緊攥着少年的衣袖,擡頭看過來。
他笑了起來,眉眼眯成線。
“我也有小馬了!”
甯聞禛擡手摸摸他的腦袋。
“聞禛哥哥,我分你一半。”
他的手頓住了,又見小揚戈又把臉埋入他的懷裡,像是隻亂拱的小狗崽,聲音悶悶的。
“都分你一半。”他突然昂起頭,大聲宣布,“我們都有小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