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沉默片刻,甯聞禛似乎被說動了,他将目光轉過床上,依舊注視着沉睡的那人。沈揚戈的臉色依舊紅潤,呼吸綿長,像是在做一個永遠不會醒的夢。
宋英娘悄然離開了,她每日都會按時準備熱騰騰的飯食,雖然幽都裡的原住民都無需用餐,甯聞禛的修為已過辟谷,但他們總是會為沈揚戈變着花準備吃食。
盡管他睡着了。
盡管他一直沒有醒來。
等到宋姨走遠,甯聞禛這才輕輕撥開那人額上的碎發。
“我可以在我身上練習。”甯聞禛倏忽笑了起來,溫熱的液體濺在腕上,他輕輕将額頭抵在了那人的手背,目光柔和。
“别擔心,我還有其他靈骨,可以一個一個試。”
“我不會讓你有事。”
*
沈揚戈睡了三個月,他是在一個清晨醒來的。
毫無征兆,他睜開了眼,然後一轉頭,就見甯聞禛睡在他的床邊——長睫垂着,像是濃密的小扇子,眼下有些青黛,看起來格外憔悴。
他才一動作,那人便受驚般彈起身子。
“聞禛……”沈揚戈茫然出聲,他想要坐起來,卻不料手一軟,差點又摔下去,被眼疾手快的甯聞禛扶了一把。
“哎?我怎麼感覺一身軟綿綿的。”沈揚戈驚奇地打量着手心,他甫一擡頭,就見面前的人眼眶濕潤,就要落下淚來。
“怎麼了?”他的底氣有些不足,正欲發問,就聽見房門被吱呀推開,随即與邁腿進來的華月影大眼瞪小眼。
下一刻,他也見證了華月影眼眶頃刻轉紅的場面。
哐啷……她手裡的水盆徑直墜地,一聲歡喜至極的哭腔傳遍了整個府邸。
“揚戈醒來了!揚戈醒來了!”
她像是失心瘋一樣,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啊?”沈揚戈徹底愣神,他轉頭望向甯聞禛,小心翼翼問道,“聞禛,我、我又睡了多久啊?”
甯聞禛看着他,緩緩笑了起來。
“三天。”他笃定道。
“就三天。”
他們抹去了幽都城中的三個月,哪怕沈揚戈摸了摸自己的發梢,驚奇道:“哎,我的頭發好像長了些。”
甯聞禛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指尖順着發絲梳下,他笃定道:“沒有,你記錯了。”
“真的嗎?”
沈揚戈不疑有他,他又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随即又像是撒歡的小狗,搖着尾巴,一個猛子撲入甯聞禛懷裡,環住他的肩膀,親親熱熱道:“聞禛聞禛,給我束發呗!”
“好嘛好嘛……”他拉長語調。
甯聞禛垂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眸,恍如燦星,他也笑了。
“好。”
*
此後,甯聞禛将自己關在書房,一遍遍摸索着換骨的術法,他幾乎将身上能剖的靈骨都剖過一次。
濃郁的血腥氣甚至來不及外溢,頃刻被淨塵訣洗得幹幹淨淨。
直到最後,他臉色蒼白地推開了門。
門外的台階上坐着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沈揚戈懷裡摟着食盒,嘴裡囫囵塞着餅,手裡還翻着劍譜。
聽到身後有動靜,他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猛然回頭,差點沒噎住。
“咳咳、聞、咳!”
甯聞禛扶着門框,有些虛弱,目光冷淡:“你在這兒做什麼?”
沈揚戈飛速起身,他拍了拍衣衫上的灰,讨好般地遞出了食盒:“給你的,你好幾日沒出來了。”
停頓片刻,他小心翼翼問道:“是不是我不聽話,所以你生氣了——我知道錯了,你看我每天都有在練劍!你别生氣了好不好……”
他眼底帶着惶恐,着急展示劍譜,卻不料手忙腳亂中,典籍散落一地。
沈揚戈呼吸一滞,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慌慌忙忙地蹲下身去攏起散亂的紙張。
甯聞禛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安慰他,沒有無奈歎氣,随後告訴他“沒關系”。
隻見白蒼雲紋靴邁出門檻,随即往前緩行兩步,停到他面前。
沈揚戈愣愣擡頭,他又撿起最後一張紙,犯了錯般緩緩起身,腦袋深深垂下,将紙攥出無數褶皺。
“沈揚戈,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撿回來嗎?”甯聞禛撫着沈揚戈的後頸,手指順着他的頸骨一路往下,劃過脊背。
“不止是五蘊骨,我要的不止是它。”
沈揚戈的喉結滾動,隻覺得那人手指觸碰過的地方酥酥麻麻的,他不自覺紅了耳根,連帶着脖頸都燒成了淡淡粉色,目光躲閃。
“呃……”他磕磕絆絆地往後退去,東顧西盼,就是不敢看面前的人,“聞禛,你還要其他的嗎?我都給你。”
甯聞禛不退反進,一把揪住了沈揚戈的衣領:“我說,我帶你回來是要利用你,我要用你修好自己的骨,我會殺了你。”
“那你用吧。”沈揚戈退無可退,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那人為什麼如此生氣。
但見着甯聞禛如今的模樣,眼尾拖着一抹紅,唇色也格外紅豔飽滿,他的呼吸都放輕了。
鼻腔裡充斥着那人身上的凜冽的氣息,帶着豐盈又濕潤的水汽……他幾乎被甯聞禛的氣息包圍了,那是一種令人安心的感覺。
于是他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聞禛,無論你要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甯聞禛簡直要被他氣笑了:“你在說什麼蠢話!”
“聞禛,你是不是因為這個不高興啊?”沈揚戈靈光一動,似乎找到了問題核心,一把攥住他發涼的手。
“你是不是還在想以前的事?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一切,這不怪你……他們也從來沒怪過你。”
他的父母一定沒有怪過他。
甯聞禛直視着他:“誰同你說了這些?”
“……”
沈揚戈心一緊,他有些心虛,便錯開眼神,假笑道:“那、那個,他們偶爾會聊,我就聽到了……”他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微不可聞。
甯聞禛深深看了他一眼,抽手離開。
他找到了宋英娘,從她口中得知了他們早已告訴過沈揚戈所有的事——包括當年的變故。
宋英娘小心地窺着他的臉色,猶豫再三還是道:“聞禛,你沒有錯,揚戈他也從來沒有怪過你。”
話音落下,甯聞禛沒有回答。
不是所有的過去,都能在一句“原諒”裡輕易抹去。時至今日,他鼻尖依舊能嗅到那日的血腥味。
黏稠的,溫熱的,帶着皮肉燒焦的氣息。
“宋姨,我需要你們幫忙,我要教他最後一課,當年沈城主來不及教他的。”
甯聞禛面無表情地開口,他緩緩擦拭着那把匕首,刀面鋒利,倒映着一雙冷然的眸子。
“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
于是,在他剖骨完成,頂着殘軀将所有靈氣灌入轉經輪後,被光芒大盛的神器擊中,沈揚戈奮不顧身地一躍而下,穩穩接住了他。
不成想,辭靈在他難以置信的目光下,沒入胸前。
甯聞禛注視着他含淚的眼睛,似乎聽到了那人翕動着唇。
他在問:為什麼。
為什麼……
他輕輕吻了上去,在一片泥濘的血海裡,他擁抱着自己的妄念與骨血。
因為我盼你一生平安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