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從那天開始,甯聞禛像變了一個人。
他甚至比雷雲霆還要嚴苛,每日就盯着小揚戈的修行,皺着眉頭,僅用一根樹枝就将男孩壓在地上起不來。
好幾次華月影看不下去了,她安慰好偷偷抹眼淚的小揚戈,轉身找到甯聞禛。
“聞禛,揚戈可能确實不如你和承安那麼有天賦……”她交疊着手指,說得委婉,“我們能不能不要那麼激進啊?”
“激進?”
甯聞禛不為所動,冷冷一睥:“他也該長大了,作為幽都的繼任者,他注定要重新接管轉經輪,難道還能指望我一輩子嗎?”
“我沒時間陪他玩過家家。”
話音落下,他大步走向前,隻見那邊小小的身影正蹲着喝水。
“沈揚戈,你為什麼學不會?”甯聞禛一把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了演武台,他将一柄開刃的長劍塞到沈揚戈手裡,厲聲道,“拿起它,同我打!”
沉重的鐵劍壓得沈揚戈手腕下落,他穩住身形。
“聞禛哥哥。”小揚戈瞪着渾圓的眸子,似乎有些瑟縮,他指了指甯聞禛手中的劍,“你的是木劍。”
“現在,和我打,隻要你能傷到我一點,這幾日都不用練了。”
“我不。”小揚戈将長劍一扔,“我不要傷你。”
甯聞禛心頭火起,他蹲下身,一把攥住了沈揚戈的衣襟,咬牙道:“你究竟還要胡鬧多久!沈揚戈,撿起劍!”
“我不!”
小揚戈已經泛起淚花,他一把環住甯聞禛的胳膊,活像是隻流浪的小狸花貓,正死死纏住飼主的手。
“我不要傷害你。”
他倔強地抿着唇,忍了好半天,最後張了張嘴,金豆豆就徑直掉了下來。從安靜掉眼淚,逐漸變成抽噎,最後洪流滾滾而下。
甯聞禛渾身一僵,他眼神晦澀,最後還是認命地将哭包擁入懷裡,輕輕拍着背。
“我不要傷害你!”
沈揚戈趴在他的肩上,連日來受到冷遇與委屈霎時湧上心頭,他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卻還在重複。
甯聞禛忍着後頸針紮般的疼痛,沉默許久。
“知道了。”
*
寒來暑往,沈揚戈在“嚴師”的教導下茁壯成長了,雖然術法依舊一塌糊塗,但絲毫不影響他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性格。
幽都的長輩似乎接受了小輩的“平庸”,隻有甯聞禛還在堅持——
那人的耳朵不知被揪過多少次,罰過站、挨過戒尺,卻轉頭就忘了,見到古闆的“甯夫子”,還是樂颠颠地甩着尾巴貼上去,在他身旁蹭來蹭去。
又是一年春。
一個高束馬尾在窗柩前晃了晃,像是一簇搖擺的蒲草,随即一盆沙棠花小心翼翼地露出了頭,它羞赧地蹭到了甯聞禛面前,随即那雙沾滿了泥巴的手還來不及撤離,就被筆杆點住。
“在做什麼。”甯聞禛表情冷漠,他按得不輕不重,知道那人不會輕易掙脫。
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從窗沿邊探起,眨巴眨巴,帶着讨好的委屈:“我看這花開得豔,想着帶給你看看。”
他小聲嘟囔着:“你成天悶在屋裡,不知道外面多漂亮。”
“劍式練完了嗎?”“
沒……”讷讷聲音傳來。
“姑且饒你一次。”
“聞禛,你真不去嗎?哎……”不等沈揚戈“推銷”完,腦袋上便挨了一筆杆,他可憐巴巴地揉着腦袋,卻不死心地又湊了上去。
他用髒兮兮的爪子,牽住了那人的手:“一起去一起去。”
“記吃不記打。”甯聞禛戳了戳他的腦袋。
“反正又不疼!”
甯聞禛看着他理直氣壯的模樣,默默斂眸,卻沒有再次甩開黏人的狗皮膏藥:“如果閑的話,和我去練劍。”
沈揚戈笑容一僵,求饒似的看着那人:“我、我還有事!”
見少年像是撒歡的野兔,貿貿然闖入了春色中,甯聞禛平靜地看着面前送來的一支花。他用筆杆戳了戳嬌嫩的花瓣,見枝頭輕顫,眼底閃過零星笑意。
同它的主人一樣,膽小又張狂。
雷雲霆恰好在院裡修着摔壞的木凳,他将楔子嵌入,又笃笃敲緊,擡頭便見沈揚戈一溜煙地跑沒影了,一時失笑:“聞禛,你同他去吧,别老悶着。”
“他的修為還是沒有長進……”甯聞禛的笑意淡了。
“呃……”雷雲霆舉着鑿子,不知如何答話,“已經很用功了,有時候他晚上都在偷偷練,還得慢慢來。”
“雷叔,你難道沒有發現嗎,他離魂症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甯聞禛看着那人遠去的方向,聲音平靜,卻滿是毋庸置疑:“這些年,轉經輪一直在召喚他,五蘊骨要盡快回歸,否則遲早有一天會出事。”
“我用我的命保證過,我向沈城主他們立過誓,絕對不會讓他再遇到任何危險。”
“那我們也可以慢慢來啊……”雷雲霆還想做最後掙紮。
“慢不了了。”甯聞禛打斷道。
“如果說,剖去五蘊骨我就會死,你希望我死在他面前嗎?如果他還是這樣,我怎麼能放心讓他一個人?”
“沒有炁陰之體能活過成年,所以那個人……”他微妙地停頓片刻,“那個人會那麼恨我,因為我本來就是個殘次品,不值得我娘用命來救。”
雷雲霆啞了嗓子。
“他沒有時間了,我也是。”
“他必須成長起來,成長到我可以把東西還給他,成長到能像沈城主那樣獨當一面——他必須能控制得住轉經輪。”
“聞禛……”雷雲霆翕動着唇。
“雷叔,現在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等一切完成,我就會離開,我不會死在他的面前。”甯聞禛沒有解釋,他轉身欲離去,卻又停住了腳步。
“這件事拜托務必保密了,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他微微颔首,走入書房。
忽而掀起一陣風,吹落了窗台的花葉,山雨欲來。
誰都沒想到,當夜沈揚戈又犯病了。
甯聞禛似乎早有準備,他一路跟随着他走在月光之下,然後一如往常般,站在他的面前,灌注靈氣。
在感受到那人閉上眼睛時,他輕輕伸出手,接住了溫熱的身軀。
誰都以為這隻是一場普普通通的“例行公事”。
可第一天,沈揚戈沒有醒來。
第二天,他依舊睡着。
第三天……
“宋姨,他怎麼還不醒?”甯聞禛坐在床沿,他握着沈揚戈的手,有些恍惚,“都已經三個月了,他為什麼還不醒。”
宋英娘坐在他的身邊,她心疼極了,卻不知道怎麼安慰。沈揚戈這次的離魂來得猝不及防,無論他們怎麼呼喚,他就安靜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穩,就像睡熟了一般。
所有人的心都懸在了嗓子眼,他們之間的溝通越來越少,整座城過分寂靜,更顯出幾分鬼氣森森。
“五蘊骨一定要盡快歸位。”
甯聞禛下了定論。
“可是我們誰都沒學過換骨的術法……”宋英娘不認同地蹙眉,她懇求道,“聞禛,你不要亂來,我們再等等好不好。”
“沒有時間了!”
甯聞禛回頭看她,他語氣堅定:“我記得那種感覺。”
在他的噩夢裡,那日曾無數次重演——他死死記住了甯無俦的每一個動作,記住了活生生剖骨的絕望,以及五蘊骨換入的感覺。
“我記得他是怎麼做的,我可以試。”
“你瘋了!”宋英娘咬牙道,“聞禛,你真的瘋了!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出了問題,我們沒有人能救你們!”
“我知道。”甯聞禛果斷道,他語氣急促,“我不會讓揚戈有一丁點閃失!”
“不止是揚戈。”宋英娘眼含熱淚,她一把攥住甯聞禛的手腕,重複道,“不止是揚戈……聞禛,你也不能有閃失。”
她放輕了語氣,一字一頓認真道:“你們都是我們最重要的孩子,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