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光逐漸幽深,回想着前日的行程,突然有了大膽的想法。
當晚,他先是将所有門窗打開,任由涼風灌入卧室,将床幔吹起水波般的褶皺。等到一切布置好後,他把自己裹在被子裡,又藏了一塊碎瓷片握在掌心,睡意襲來,他主動停滞了靈氣運轉,絲絲縷縷魔氣侵蝕而來。
陰風熟門熟路地漫過門檻,繞過屏風,順着床柱攀援,又從垂下的帷幔滲下,像是倒懸滴水的鐘乳石。
嘀嗒——
可惜,它在即将落在宿主身上時,卻被無端出現的瑩白色屏障擋住,像是一滴水濺在了火炭上,噗呲一聲化作霧氣,頃刻消散。
那個人又來了。它們敏銳察覺到了危險的迫臨,便識趣地溜走。
于是,陰影裹挾着隐隐鬼泣,退潮般往外湧。
一個身影出現在了房裡,他伴随月光逶迤而來,寂靜無聲。沈揚戈先是揚手關上了窗,又畫下一道禁令,确保周遭的魔息不會再被吸引過來。
最後,他走到床邊,看着自己先前設置的護靈陣如今布滿裂痕,轉經輪的靈氣還在源源不斷地沖刷着屏障,試圖清除“魔障”。
炁陰之體,可引天下魔戾之氣,結果成了轉經輪淨魔的目标,還是不死不休的那種——城主被自已的法器盯上了,這着實有些棘手。
沈揚戈微微蹙眉,照例捏起了護靈訣,他需要将陣法補全,才能保證甯聞禛不被轉經輪排斥。
可就在擡手的瞬間,一隻傷痕累累的手突然探出,握住他的手腕。掀開的被褥裡,還藏着沾血的碎瓷,手的主人正安靜注視着他。
“我猜到你會來。”甯聞禛聲音發顫,“以前,我每次動用魔氣,轉經輪都會剝離它,可哪怕到了今天,它都沒有任何反應。”
他彎着嘴角,眼尾卻微微下落,好像有點難過:“它可不是什麼慈悲的性子。”
沈揚戈格外冷靜:“少城主,你不該用傷害自己的把戲,這很幼稚。”甯聞禛道:“可是這不是抓住你了。”
護靈訣還在蓄靈,沈揚戈脫身不得,也沒有争辯,隻是反手攥住他的掌心,用靈力撫平了傷口。他終于有了情緒波動,看上去有些困惑:“少城主,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想要沈揚戈回來。”
又是沈揚戈。
被提及的那人卻無動于衷,傷口在止血術下飛速愈合,很快就成了一道淺淺的疤:“我說過這裡沒有這個人。”
“那你是誰。”甯聞禛撐起身子,他看了一眼忽明忽暗的護靈陣,竟擡手攪亂了靈氣運作——他心裡清楚,等蓄靈完成,這人又會走,下次想要再騙他來,可就難于登天了。
沈揚戈放任他近乎賭氣的動作,目光清冷:“這重要嗎。”
“很重要。”
沈揚戈直視着他道:“我是守城之人。”
“守城之人叫什麼?”甯聞禛不依不饒。
沈揚戈擡眸看他:……
甯聞禛終于捕捉到了漏洞:“你叫什麼,或者曾經的你叫什麼。”
沈揚戈終于轉身,他淡聲拂袖離去:“這不重要。少城主,如果你希望我是沈揚戈,那我就是。城裡很無聊,如果你玩夠了,就該離開了。”
甯聞禛跌跌撞撞地追出去,卻始終追不上那人背影。隻見沈揚戈的身影頃刻消散,恍若一場雲煙,他心一狠,故技重施,将那人設下的護靈陣都攪碎了,任由魔氣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
他在賭,賭沈揚戈的一絲不忍心,賭他會不會回頭看一眼。
可這次,魔息卻在三步之外戛然而止,甯聞禛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滴答……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掌心,此時他周身萦繞了一層瑩白的靈力。正是方才沈揚戈給他療傷時輸送的,那人趁着自己不注意,将一絲氣息送入體内。
這是來自幽都的庇佑,足以蒙蔽轉經輪、威懾魔氣,确保他不受傷害。
沈揚戈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戲,更輕易找到辦法破解。
甯聞禛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仍然不死心,開始挨家挨戶地叩門,找尋,可始終沒有見到任何動靜。到最後,他聲嘶力竭,頹然坐在一旁,陰風驟起,他冷得哆嗦起來,長睫上挂着淡淡白霜。
“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找到你……”他坐在将臉深埋在膝蓋上,像是被人遺棄一般,坐在寂靜的夜裡。
電光火石間,沈揚戈曾經的話在他腦海中閃過——
“通明雀會帶我回家。”
年幼的孩童從黃沙裡刨出了母親留下的木雀殘骸,他獻寶似地高高舉起。
“聞禛哥哥,以後我也要學這個,就再也不會走丢了!”他晃了晃手裡的東西,眉眼彎彎,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
“通明雀……”甯聞禛喃喃自語,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忙不疊地掏出了儲物袋。
對了!還有一隻通明雀!
一開始,沈揚戈曾惡狠狠地塞來一隻通明雀,威脅要監視他。後來魔氣散去,就再也沒有用過,一直擱在他這兒。
是他忘了——
從一開始,沈揚戈就說過,通明雀會帶他回家。
甯聞禛眸裡燃起希冀,他從貼身的儲物袋中掏出了小木雀,用靈氣催動它,在他絕望又滿懷期待的目光裡,小木鳥扇動着翅膀,跌跌撞撞地往一處飛去。
找到了!
他緊緊跟前,一路到了沉心閣,卻突然發現小木雀落在了轉經輪下,它盤旋着,便不再走了,似乎隻是被這輪懸空發光的神器吸引了一般。
沈揚戈并不在這裡……
甯聞禛心頭一空,他踉跄退了幾步,茫然垂下頭,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魔息不敢近身,頭上是盈盈發光的轉經輪,天地間,好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倏忽間,轉經輪的光芒亮了起來,宛如皎潔的月色,輕柔灑在他的身上,随即一雙穿着雲靴的腳慢慢走近,停在他的跟前。
甯聞禛恍惚擡頭,他見到了繡着雲紋的衣擺,見到了鶴氅,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龐。
大滴大滴的眼恍如泉水般湧了出來,他幾乎哽咽着扯住了他的衣袖:“找到了,我找到你了!”
卻不料手中一空,那不過是他的幻想,他什麼都沒有攥住。
此時,小木雀卻徑直飛下,它用細小的腿蹬地,蹦跳着在黃沙裡翻找什麼,片刻又撲棱在甯聞禛腳邊,用喙扯着他的衣擺。
它豆大的眼裡似乎閃着靈動的光,見甯聞禛望過來,歪歪小腦袋,又費勁扯了扯。
甯聞禛似乎看懂了,跟着它來到一處,隻見小雀在地上輕輕用喙啄地,在塵土覆蓋之下,顯出一點紅。
那是顆晶瑩剔透的紅珠,呈現水滴形,像是一顆落下的血淚,灰撲撲地落在地裡。
他撿起那顆紅珠,隻覺得它在掌心微微發燙。還不等他反應過來,霎時間,轉經輪光芒大盛,将他籠罩了進去。
恍惚間,甯聞禛聽到了闊别已久的喧嘩,回頭望去,竟然見到了熟悉的場景——正是他刺傷沈揚戈的那天。
不,不對。
似乎有什麼不同了。
他向着嘈雜的源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