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走了。”沈揚戈道。
甯聞禛說:“我不走。”他眼含熱淚:“第一任城主是誰?”
沈揚戈沒有遲疑:“沈淮渡。”
“第二任城主是誰?”
“沈承安。”
“那我是誰?”
沈揚戈答道:“甯聞禛。”
聞言,甯聞禛笑了起來,他眸中濕潤:“你看,我姓甯不姓沈,我怎麼可能是少城主。”沈揚戈道:我的記憶告訴我,你就是。
“沈揚戈,你看着這裡!”甯聞禛指着地,每一個字鋒利得像在剖開心髒,鮮血淋漓,“就是這個位置!你的父親,他就死在這裡——你忘記了嗎!”
“我自然記得。”沈揚戈就像是在說别人的故事,“沈城主将拂雪劍傳給了你,下一任城主就是你。”
“那他的孩子呢?他和子燃月的兒子……”
“他們沒有孩子。”
話音落下,甯聞禛啞然失聲,他竭力解釋:“退一萬步來說,我是少城主,你又是誰?”沈揚戈說:“我是守城者。”
“那沈揚戈呢?”甯聞禛追問。
那人搖頭道:“幽都裡沒有這個人。”甯聞禛覺得荒謬至極,他道:“那是你。”沈揚戈擡眸:“好,那是我。”他明明客氣有禮,卻無端有些疏離:“少城主,你能離開了嗎?我要閉城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淨化魔氣。”
“永遠都淨化不幹淨。”
“這是我的使命。”沈揚戈依舊毫無波動,他就像是無欲的神像,平靜到令人陌生。
“狗屁的使命!”聞言,甯聞禛難得罵了一句髒話,所有的緊張與提心吊膽都在這一刻爆發,他掙紮起身,猛地揪住了那人的衣襟,咬牙道:“沈揚戈!我不管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你必須跟着我離開。”
沈揚戈垂眸,反手扼住了甯聞禛的手腕,他的掌心冰涼,眼神冷寂如寒峰皚皚白雪,凍得那人一個哆嗦。他禁锢了甯聞禛的靈力,周身倏忽凝起風沙。
“你做什麼,你松開我!”
甯聞禛心神大亂,他掙紮不開,就像是過往再度重演,風沙驟起,迷住了他的眼。隻略微恍神,他就覺得身軀一輕,再睜眼時,就已經在城門外。
下一刻,他被推了出去,候在外面的人猛地上前,扶住了他。
等他站穩,隻見沈揚戈身形霎時消散,瞬移到了城中。與此同時,城門發出吱呀顫音,正緩緩關閉,幽都大陣開啟,發出瑩白的光,罡風四起。
“揚戈,你做什麼!”雷雲霆等人沒有走遠,他們強行扛住風沙,等着甯聞禛的出現。
此時沙暴已然成型,他們的每次呼吸,便有無數砂礫沒入口鼻。
遠處彙成磅礴的龍卷,擡眼望去,竟像是連綿的山巒,正急速地往前推來,就像是要将一切礙路的生靈壓為粉芥。
幽都城在狂風中,輪廓已經開始模糊,像是倒映的水中月,順着漣漪一圈圈暈開,逐漸變得透明——它要消失了。
各宗門的弟子、無門無派的散修早已乘上雲行舟,或是用遁行術法,紛紛順着沙暴薄弱處四散而逃,如今城門外隻有幽都的原住民還在堅守。
他們接住了甯聞禛,自然也看到了消失許久的沈揚戈。
雷雲霆擡袖掩住黃沙,衣袍在風中獵獵飛揚:“揚戈,快出來!”
他的聲音湮沒在沙中,沈揚戈沒有回答,他隻是站在城門的中央,靜靜地望着他們,身後是空無一人的街道,身前兩扇朱漆大門正緩緩閉攏。
他就像是一棵樹,還未長成的枯樹,伫立在城門中間,靜默無聲。
“揚戈!”宋英娘掙開了攙她的人,她猛地往前,蒼白的光霎時亮起,将她擊得連退三步。
“咳!”她捂住胸口,咳出一口黑血,萦繞着森森鬼氣。
“雷叔,走!”甯聞禛厲聲道。
他自己卻沒有動,站在罡風中間,雙目赤紅堅定道:“你一定要我走,可我偏偏不走。既然你說我是幽都的少城主,那我現在命令你,給我開門。”
“聞禛……”
身後的人還在挽留,甯聞禛卻一步步往前,他緩緩擡手,周身無數黑影環繞,簇擁着,它們攀上幽都的大陣,哪怕發出了嘶嘶的腐蝕音,依舊前仆後繼地往上蔓延。
像是被燒灼的藤蔓,掙紮地長出觸須。
“你别忘了,我也守過轉經輪,我身上還有你的骨。”
随着他的每一句話,魔氣變得濃郁,而顔色卻愈發黯淡,從濃墨般的黑,化成灰蒙蒙的,像是暈入清水般,灰色越來越淺,幾乎要同淡白的光融為一體。
它被暈成了月色,無比皎潔。
“現在,我命幽都城開!”
言出法随,随着話音落下,幽都陣法光芒大盛,一時竟浮現無數密密麻麻的梵文,它們遊動着,隐隐彙成一道門的形狀——轉經輪與幽都城,永遠不會拒絕他。
它們不會拒絕這個嵌着五蘊骨,曾被拂雪劍認可的“城主”。
眼見無法阻止他,沈揚戈沒有吭聲,隻一轉身,身影似霧般消散。
“聞禛,别過去!”身後雷雲霆驚惶出聲,他們曾經是鬼城中的囚徒,如今又被排斥在城外,如今幽都的大陣正在不斷侵蝕他們的軀殼,淨化過後的靈氣就像是鈍刀般,不斷遊走在身軀之中。
如今情況不明,幽都城門大開,黑黢黢的街道沒有一絲人氣。
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使用的力量已經超出了負荷,甯聞禛有些脫力,他身形愈發踉跄,卻輕笑一聲,毫不遲疑地往裡面走去。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他踏入了城中,幽都城門在最後一刻轟然關閉。甯聞禛站在空無一人的城中,茫然四顧,他見不到沈揚戈,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卻知道——
那人就在城中。
這就夠了。
甯聞禛捂着胸口,咽下滿嘴鐵鏽味,回到了宅邸。從那天起,他開始尋找沈揚戈,每天都在那人可能出現的地方待着,盡管覺得熟悉的氣息萦繞在身邊,可卻總是捕捉不到、尋找不到。
也許他還在避着我。
他路過工坊,扶正了摔倒的小木馬。
找不到就不找了——于是,甯聞禛在熟悉的街道裡閑逛,先用蹩腳的技術,釘好了小木馬的斷耳,又小心栽好了被砸壞的花樹。
他将家一點點恢複成原來的模樣。
不知為何,自從回到幽都城後,他再也沒有做過噩夢,也不會像過去的七年裡,耳邊充斥着哀哀戚戚的鬼吟,整晚整晚都睡不着。每次醒來,他都會恍惚,坐在床邊抱着被褥,一時分辨不了時間。
剛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回家了,所以感到安心。可某一日,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到了窗前,才察覺到幾分端倪——之前明明沒有關上。
甯聞禛的心一顫,連鞋都忘記穿,赤腳将所有房間走了一遍,這才發覺,有種淡香始終萦繞在身旁,那不是幽都該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