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戈!走啊,我求你……”甯聞禛跪在那人身邊,手一遍遍穿透青年的身軀,就像遊離于這個世界的看客,他無法被聽見,被感知,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受盡折磨。
那一刻,他才懂得什麼是絕望。
他想要醒來了。
從這場噩夢裡醒來。
可他醒不過來,隻能親眼看着狂沙褪去,渾身是血的沈揚戈跪在沙中,他繼續背起自己,一步步地往前走。衣擺淌下鮮血,混雜着砂礫,滴滴答答灑滿了荒漠。
沈揚戈已經站不住了,也說不出話,他從坡上摔倒,跪在地上,從喉間悶出急促的喘息,垂頭緩了許久,再蹒跚爬起來。
每當他重新背起身後的人,傷口就會撕裂一次,這是一場無休止的酷刑。
黃沙中亮起淡藍色的光,那是曾經子燃月藏下的通明雀碎片——
它在指引他們回家。
他在帶他回家。
*
遙遙的,幽都城的原住民看見了他們——
他們守在城牆上,見一個重疊的黑點慢慢挪動,像是荒漠裡滾落的石礫,順着坡摔了下來。
正是沈揚戈。
“快!”雷雲霆的聲音啞了,他三步并做兩步,猛地往下沖,“快!他們回來了!”
“城門,來這裡!”宋英娘招呼着,她微微垂眸,揚手召起了漆黑的魔息,再擡眸時,眼瞳已然全黑,不見一點眼白。
轟隆隆——
這種挑釁般的舉動,果然引得了天象異動,隻見地面無端湧來了冷風,就像是蛇遊走般,輕巧擺尾,腹部緊貼地面蹭了過來。
砂礫被卷起,開始繞着她轉圈,就像是神明畫下的禁锢。
不可逾越,不可忤逆。
似有神明睜開眼,無機質的瞳孔飛速掃視着。轉經輪隐隐加快速度,一種磅礴的威壓隐隐蓋了下來,就像是不透明的琉璃盞,将此方天地籠罩其中,空氣都在瞬間凝滞。
肺部被擠壓,身上恰似千斤重,可宋英娘恍若未覺,她固執地擡手,一股黑氣從她身後凝結,就像是伸出的藤蔓,它越長越大,越凝越粗,最後竟有兩臂寬,徑直探向了城門。
咯吱——
朱漆的大門猛地一顫,無數塵土從門閘、鉚釘上落下,就像是流沙瀑布。
有希望!
宋英娘緊抿着唇,她的手開始發抖,臉上褪去血色。
巨大的抗力推着她往後去,腳後簌簌堆起土坡,可下一刻,她眸光一凝,猛地踮腳碾過碎石,再度穩穩定入沙裡,周身黑氣越盛。
“來了!”有人高喊一聲,随即一條黑氣又纏上了相同的位置。
咯吱咯吱——大門顫抖得更加劇烈,兩股力量正以它為中心,争奪着控制權。
他們在試圖拉開城門,他們要讓沈揚戈進來。
一條、兩條……越來越多的黑氣彙入江河,它們彙成了巨大的手,生生将指頭嵌入縫隙,牢牢攥住牢籠的邊緣,用力掰出一條生路。
本該充斥渾濁的怨氣,如今卻在為“生”而戰。
厚重的古城門終于不堪重負,它悄然裂開一道縫……
城外的風打旋吹了進來,帶來了幹燥的氣息,守門的人眸子霎時亮了,他們惶急沖了上去,死死扒住門沿。
“開了!開了!”他們叫嚷着,眼角沁出了淚。
“再加把勁兒!”
于是,蟻群攀上了朽木,它們用細小的颚啃噬着這個龐然大物,冷白的光落了下來,它們身上便燃起了黑煙,被腐蝕得呲呲作響。
轉經輪察覺到了囚徒們的“異動”,它開始懲戒,無數精純的靈氣潮水般湧來,一旦觸碰到,就像是澆上了熱油,霎時燙得他們皮開肉綻。
可螞蟻是不會感知疼痛的,他們仍然争分奪秒,窸窸窣窣撕咬着城門,拼命搏一條生路。
揚戈已經用不動拂雪劍。
所有人都知道。
他們雙目含淚,向着城外伸出了手,催促道:“快點!”
再快點。
終于,那個身影近了,沈揚戈一腳深一腳淺地踏了過來,他撐着最後一口氣,擠過狹小的縫隙。頃刻間,無數雙手覆擁而來,衆人七手八腳地接住了他軟倒的身軀。
他們從他肩上接下了甯聞禛。
“救他。”沈揚戈已經喘不上氣了,意識渾渾噩噩,像是瞎眼的野狗,根本分不清方向,嗅着血氣就爬到了那人的身邊。
他不顧旁人勸阻,環住了自己最珍貴的寶物。
“揚戈。”他們紅了眼眶,隻輕輕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
沈揚戈茫然地将目光轉向所有人,他張了張嘴,聲音像是磨砂紙般粗糙:“救他。”
他眨眨眼,大滴眼淚滾落,卻還是道:“救救他。”
“聞禛,聞禛……”有人忍不住哭腔,怆然道,“他已經不在了。”
那人早已失去了體溫,沒有了呼吸,安靜阖着眼,濃密的長睫垂下,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隻是他再也不會睜開眼,彎起好看的桃花眼,笑吟吟地勾勾手,喚他一聲。
“揚戈,過來。”
沈揚戈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腦中嗡嗡作響,他才反應過來,怔怔低頭。
此時絕望重新湧了上來,封住他的口鼻,剝奪所有呼吸,他張張嘴,卻無法說出一個字。
“早一點就好了……”
他護着甯聞禛,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語,無數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沁入臉上的傷口,化作渾濁淚痕。
“我……”他哽咽着,“我用不了拂雪劍,撐不開逐青傘。”
“如果我再早一點……”
“如果我再有用點,是不是他就不會死了。”
無數可能像是荊棘的刺,在他的話裡橫生,從喉間穿透,每個字都帶血。
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揚戈,不怪你,這不怪你……”宋英娘去扯他的胳膊,她觸碰到了滿手濕潤,這才發現,沈揚戈渾身的衣衫都被血浸透了,綻開的皮肉與布料粘連。
他們見到甯聞禛身上的血,都是沈揚戈的。
宋英娘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揚戈,你放開他吧,放開他好嗎。”
沈揚戈卻置若罔聞,他看着甯聞禛臉上蹭上了血痕,就用衣袖輕輕擦拭,不想早已浸透了鮮血,越擦越髒。
他無措地收回了手:“弄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