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盛逢徹底看不懂了,他緊緊蹙眉,石壁上蔓延的藤蔓也不安地挪動着身軀,細長扭曲的影子,就像是無數糾纏的蛇影。
殺還是不殺?
盛逢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面前人的身上,愈發不善:“你不是要救你的家人嗎。”他冷聲嗤道,“别以為我會相信你,我知道你同那些人一樣,都觊觎它……”
“可是你會死。”沈揚戈打斷道。
他坐了下去,卸下拂雪劍,又用撥弄了下火堆,仍有餘溫的灰燼下閃過零星的光點。
此時,他才擡起頭來,目光依舊澄澈安靜:“我會救我的家人,但不會傷害朋友。”
朋友。
笑話,他乃四荒君之一,普天之下,誰配他道一句“朋友”。
就憑他?一個術法一塌糊塗,識人不清的蠢蛋?
盛逢本想嘲諷,可張了張嘴,卻還是沒有開口。
甯聞禛站在兩人中間,不知為何,一種荒謬的熟悉感湧上胸膛,就像是一團烈焰炙烤着五髒六腑,卻吐不出這口濁氣。
此時他才重新打量着面前這棵古怪的樹,它斜倚在石壁中,枝葉徒然往外延伸,郁郁蔥蔥,若是它再長大些,再高些,再粗個數倍,就有了他夢裡見過的雛形。
霎時,他呼吸一窒,如果沈揚戈同盛逢相識,那麼後來的他找到木石之心就在情理之中。
不,不對。
奪取木石之心,必須要殺了盛逢。這裡的沈揚戈不會對朋友動手,那個沈揚戈一樣不會。
他絕不可能會為虛無缥缈的“寶物”而動搖。
就在甯聞禛思緒雜亂之時,沈揚戈已經重新燃起了火堆,他又從儲物袋裡摸出了地豆:“要嗎?”他舉着一顆,沖着盛逢晃了晃手。
喂狗呢!
盛逢冷哼一聲,撇過頭去。
見他一副不好惹的模樣,沈揚戈也不惱,他又削了兩根木條,架在火堆上開始準備早飯。
“我會救他們,但如果殺了你,剖你的心去救他們,哪怕他們回來了,我也會挨罵的。”
随着青年的聲音響起,盛逢又轉回了頭,甯聞禛也看了過去。
沈揚戈依舊垂着眸,瞳孔裡倒映着炙熱的火光,格外明亮,說到幽都的家,他的語氣輕快不少:“聞禛和雷叔會罵我的——我不會讓他們失望。”
說到這裡,他又不認同道:“但是你不該騙我,雷叔說過,朋友是不會騙人的。”
盛逢一愣,語調轉了個彎:“我們是朋友?”
“……”
地豆啪地掉入火堆,驚起四濺火星。
沈揚戈愕然擡頭:“你沒把我當朋友?”
夾在中間的甯聞禛見他倆大眼瞪小眼,又好氣又好笑,他無奈地坐到沈揚戈身邊:“你别和他一般見識,這人在這兒悶久了,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惜,他的話卻無人聽見。
沈揚戈忿忿撿起地豆,而盛逢也後知後覺到了自己的錯誤,他有些心虛:“那、那什麼,我不是這個意思。”
“就……”
“我知道,我能力差、也不聰明,沒朋友是很正常的事。”
沈揚戈打斷道,他洩了氣,目光落在灼灼火堆中,語氣低緩,像是在說另一件事。
“沒必要顧忌什麼,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讨厭就是讨厭,藏着掖着多沒意思。”
他又想起了甯聞禛,那人總是說他如果還不用功,如何擔得起守城的重任,如何繼承父輩的遺志。
那時他天真地以為,聞禛會一直都在,無論發生了什麼,他永遠能藏在他的羽翼之下。
他誤以為自己一直被愛着,可是直到那人用辭靈捅入他的胸口,直到他瀕死之際一遍遍推開他時,沈揚戈才恍然意識到——
原來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就像是把盛逢當成朋友,轉頭回來妄想“拯救”他。
沒人願意再陪他演戲了。
他早就失去了一切。
甯聞禛聽懂了他的意思,臉上的笑意漸斂:“揚戈,我沒有讨厭你。”
樁樁件件的控訴,卻讓盛逢無法辯駁,畢竟修真界實力為尊,同他相交的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人了,尤其是如此年輕無畏的新人。
站得高了,站得久了,總是會忘記該如何低頭,如何不讓眼角傾瀉出高傲。
“我錯了。”盛逢的道歉難得誠懇,他扯起笑插科打诨,“你看我都這樣了,脾氣怪也情有可原,難道不能原諒嗎?”
沈揚戈道:“所以你不會有事吧。”
“……”
盛逢一愣,他這才從那人肅穆的神情裡窺出一點端倪。
他啞了嗓子:“你不會……不會是想救我,才回來的吧。”
沈揚戈沒有回答,而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盛逢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隻覺得喉嚨有些堵,他避開那人視線,含含糊糊道:“還行吧,許是還有幾天。”
“我以為……”他張了張嘴,聲音越來越小,“我以為你是……”
是察覺到了異樣,猜到了真相,想要回來殺了他奪取木石之心。
沈揚戈道:“你如果是湫林之主,就不該被困在這裡。他們說你們很厲害,移山倒海,無所不能。”
傳說中的四大荒君,混沌初開時就聚靈生智,雖說不輕易露面,但總歸不會被陷入險境。
如今的盛逢卻陷入了天人五衰。
“你真的沒法離開嗎?我能做什麼……”
他的話不似作僞,盛逢卻沒有回答,他靠在樹軀上,緩緩擡眸,從交疊葉片中窺到了支離破碎的天,光斑像是打碎的琉璃,東一塊西一塊嵌在上方。
隻有他才知道,都是假的。
“沈揚戈,你知道湫林有多大嗎?”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