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揚戈醒來的時候,斑駁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像是鋪滿了細碎金箔。他用手掌遮住眼睛,卻遲遲沒有起身。
那頭終于傳來了悶笑:“沈揚戈,你該離開了。”
沈揚戈“嗯”了一聲,他撐起身子,看向對面那人——果不其然,木質化已經蔓延至他的鎖骨,如今的盛逢,隻有脖頸以上還保留着人類的軀體。
他像是從樹裡探出的木偶,帶着似人的詭異。
因為胸腔受限,他說話也受到影響,氣息短促:“怎麼,很吓人?”
沈揚戈搖搖頭,他沉默收拾着東西。
盛逢卻不想放過他:“拿起那把劍過來吧,我要死了,你要在我活着的時候取出木石之心。”
見沈揚戈動作微滞,他無所謂道,“畢竟我一死,湫林就會異動,到時候所有人都會發現……”
“所以——你要趁着我還活着,把它取出來。”
話音落下,沈揚戈撿起了拂雪,他握着冰冷的劍鞘走了過來。
盛逢眼裡閃過釋然:“謝謝你烤的東西了,這是這些年裡,我吃得最好的一頓。作為答謝,在你把木石之心給安珣之前,它都會庇護你。”
說罷,沈揚戈感受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同他相連——
想必是作為上古神木,言出法随,盛逢的承諾給予了他零星木石之心的力量。盡管微弱,但也是旁人夢寐以求的神迹。
盛逢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阖目等待着終結到來。
可意料中的疼痛沒有傳來,他睜開眼,見沈揚戈站在面前,久久未動。
“盛荒君,你真的很了不起。”
“怎麼突然多愁善感了?”盛逢道,“喏,看準了,木石之心就在我胸口。不到三寸,你用劍一剜就出來了。”
他安慰道:“别擔心,我還會活着。等你離開了,我再死好吧。”
沈揚戈站定,雙手抱拳,規規矩矩作了一揖:“我替湫林所有人,送你最後一程。”
盛逢的眼眶紅了,他撇開眼:“好端端的……”
好端端的,做什麼呢。
他的嗓子啞了。
沒有人不害怕死亡,他之所以能坦然接受,是在漫長的孤獨中同自己和解了——
死亡本就是他注定的宿命。
他偏開頭,喉結上下滾動:“你考慮好了?外頭很多人都盯着呢,你越晚走就越危險,可别怪我沒提醒你……”
“沒關系,你睡吧。等你睡了,我就走。”
“……”盛逢撲哧樂了,“哄孩子呢。”
話雖如此,他的鼻頭卻發酸,連帶視線也朦胧起來。
已經很久沒有人同他這般說過話了,困在湫林的這些年裡,他不是都熬過來了,怎麼可能為了三言兩句就脆弱成這樣?
盛逢想,人啊,就是那麼奇怪的動物。
明明再難都能挺過來,可一旦有人關心兩句,就開始變得懦弱,好似受盡了天大的委屈。
真奇怪,明明那麼多年,他都這樣過來了,卻因為這樣一句話,突然崩潰瓦解。
他閉上眼,感受着風吹拂樹葉,發出沙沙的低吟,還有幾隻小雀在枝杈中蹦跳,它們叽叽喳喳吵鬧着,小小的腦袋裡永遠不會感到哀傷。
咚、咚……
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他想,算了,既然是前輩,再送他最後一份禮物吧。
咚,咚,咚……
此時,他聽到了沈揚戈的心跳聲。
沈揚戈正安靜等待着,霎時間,一種莫名的感覺籠罩而來,空氣無端凝固,樹葉靜止,世間萬物似乎在這個瞬間被按下暫停。他一愣,忽然間見盛逢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汪幽深的碧潭。
盛逢看了過來,他的瞳色極深,隐隐透出墨綠色,沈揚戈在其中看到無數綠色光點,它們拖着尾迹劃過,像是交錯在一起、絕不糾纏的絲線。
他看着自己,似乎要将他的皮、骨、心一一看透。
“你在看什麼?”沈揚戈被他看得發毛,他四周瞧瞧,卻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因果。”盛逢注視着甯聞禛,墨綠的眸子與他直直對上。
“小揚戈,你身上的因果亂得很呢。”
“什麼?”沈揚戈不明白。
“就是說……你如果不想惹出亂子,下次可别去什麼老怪物面前晃了。”
“你瞧瞧這滿身的因果……”他斷斷續續評價着,此時木質紋路已經蔓延上了咽喉,幾乎說不出話了。
随着動用的力量越多,木化的速度愈發快了,他的時間所剩無幾。
他還想繼續交代什麼,可下一刻,卻“咦”了一聲……沈揚戈身邊,似乎還有什麼。
他的視線落在一處上便不挪開了。
此時,甯聞禛心神大震——盛逢看的正是他的位置!
他能看見他!
他喉嚨發緊,快步上前:“您能看到我!盛荒君,你能看到我對不對,你告訴揚戈、你告訴他我在這裡,我求你了!”
盛逢定定注視着他的方向,但瞳孔裡卻空無一物,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沈揚戈。”盛逢轉過視線,倏忽笑了起來,但眼神卻那麼難過。
“我告訴過你——”他幾乎用氣音在說。
沒有誰會一直陪着誰。
“什麼?”沈揚戈不明所以。
除非他也喜歡你。
盛逢還想要說什麼,可随着木軀蔓延,他的喉嚨化作了粗糙的木質,聲帶再也無法發聲,他在最後一刻看向甯聞禛,嘴唇翕動。
甯聞禛依稀分辨出那是——
他在。
所以,不要難過了。
你喜歡的人一直都在,他一直都陪着你。
你比我幸運多了。
可沈揚戈不知道,他站在一旁,茫然無措。
盛逢眼底的光徹底湮滅了,空洞洞地看向天空,像是一陣風驟然吹滅燭火。在他安息的瞬間,無數樹葉沙沙作響,裡頭的、外面的……波濤驟起,林海如潮水般翻湧。
湫林誦起了葬歌。
那棵樹,驟然拔高,枝條上嫩芽抽條,幾個眨眼間,就長出了花苞,綠葉伴随着花骨朵的出現,急速衰老、枯萎,最後打旋着飛落。
就像是被抽幹了全部的生命力,轉瞬又綻開層疊的雪白花瓣。
無數花朵在樹梢盛放,一朵挨一朵,一簇接一簇,像攏起的棉絮,又像是升起的白幡。
它們隻開了一瞬,又落了。花瀑傾斜而下,紛紛揚揚,灑下無數送葬的紙錢。
莫名的,甯聞禛想起了黎照瑾曾說過的話——
一夜之間,湫林草木盡凋,走獸入穴,所有的東桑木都開遍了白花,那是送葬的含義。
原來那時候,盛逢就死了。
甯聞禛眼見着古木将盛逢一點點吞沒在樹軀内,便知道自己錯失了機會,他退回到沈揚戈身邊,陪着他守在樹下,站在棺前。
葉片落盡,透出的陽光恰似無數利劍,斜斜直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