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它卻被捏碎,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細細密密的碎屑灑了滿臉,挂在沈揚戈的睫毛上,融入血泊中。
杜幼廉站在上方,唇角輕蔑勾起:“瞧,别以為自己有什麼小聰明,你逃不掉的。”
沈揚戈機械地挪開眸子,他扭頭望去,依稀見到出口的光芒裡嵌着無數輪廓,像是皮影戲的剪影。
像是雷叔他們給他看過的那樣。
那麼熱鬧。
真多人。
他的眼角落了一顆淚。
*
“他死了嗎?”身後有弟子小心問道。
妖藤在羅盤的控制下,再度縮回地下,隻留沈揚戈一個人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論。
杜幼廉用腳尖點了點地上的血泊,囫囵劃拉幾筆,笑吟吟答道:“沒有呢。”
他再次用鞋底碾上了沈揚戈的傷口,享受血液迸出的觸感,在叽咕叽咕的聲音中,沈揚戈周身再度湧出無數熒綠的光點,虛空浮動的木石之心更加真實。
杜幼廉用手撈了一把,依舊空無一物。
“還有口氣兒,裝上帶走吧。”他挪開腳,微微招手,許多弟子便用後頭蜂擁而至,他們拖着沉重的木箱,在地上落下長長的拖痕。
“黎師兄,我就說用藤吧。”杜幼廉快步迎了上去,他興緻勃勃地分享道,“你還說他不一定能走到這兒,瞧吧,沈淮渡的後人,還是有點東西的。”
黎照瑾沒有回答,隻是目光沉沉,注視着面前弟子裝箱。
他似乎在想什麼,又像單純地走神。
*
沈揚戈醒來的時候,眼前朦朦胧胧,像是天黑了,但依稀見到一點反光。
木石之心懸浮着,發出淡綠的微光,此時,他見到了一抹雪白的衣角。
“聞禛……”
他膝行着爬了過去,像隻流浪狗般狼狽,一頭紮入那人懷裡。
喉管往下的呼吸被截斷,那口氣怎麼都吸不到胸膛,他張着嘴,像是離水的魚,無力翕動着鳍。
他感覺到一雙溫暖幹燥的手撫上眼角,替他拭去淚光,他仰頭看他,斷斷續續道:“你們說得對,我真的很蠢,不該相信的……我再也不會相信他們了。”
“揚戈、揚戈你聽我說……”甯聞禛用手護着他的後頸,輕吻着他的額頭,一遍遍安撫道,“你聽我說,我一直都在,我在陪着你。”
話音落下,他感覺衣襟處洇開一片濕潤,沈揚戈沉默片刻,從他肩處擡起頭。
他笑了起來,嘴裡又悶出一口血,卻依舊掩蓋不住那雙閃閃發亮的眸子。
“我知道呀。”他道,“你一直都在的。”
他緊緊攥住甯聞禛的衣角,骨節隐隐泛白:“你是聞禛,你不是我的幻覺,我隻是把你弄丢了,我會把你找回來的。”
“噓,噓……揚戈,我不是幻覺,我在呢。”
甯聞禛撫着他的背,上面是凹凸不平的傷口,觸手之處滿是黏膩。
他的掌心貼上那處可怖的傷口,溫熱的血還在不斷滲出,更可怕的是——
他根本摸不到沈揚戈的心跳。
甯聞禛的心一顫,他緩慢地移動着手掌,試圖探查到一絲痕迹,可沒有,什麼都沒有,除了還在無止境淌出的液體外,他感受不到一絲心髒跳動的迹象。
唯一維系沈揚戈生機的,就是那顆木石之心。
他活不了,也死不掉。
甯聞禛喉間發出隐忍的哽咽,他緊緊地護住了沈揚戈,無數荊棘倒長,幾乎要把他的心也生生剖出,淩遲至死。
“揚戈,我要怎麼辦啊。”他渾身都在顫抖,看着四周幽暗的牢房,他頭一次無比憎恨懦弱的自己——他本以為隻要他離開,一切都會變好。
可沒想到,他卻将沈揚戈生生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喪親之痛,穿心之刑。
他曾經發誓要保護好他的,這都算什麼!
他一遍遍捏着止血術,握着沈揚戈的手,用靈氣注入他的經脈,可真正運轉起來,他才探查到了那人傷痕累累的脈絡,像是被砍了無數刀傷口的樹枝,四處逸散,最後一絲靈氣堪堪流轉到了心肺——循環就戛然而止。
心脈斷了。
甯聞禛不敢再探,他隻能将手指一根根嵌入那人的指間,十指緊扣着,沈揚戈像是得了什麼新奇的玩具,靠在他的肩頭,一直低眸看着,翻來覆去地瞧,瞧着瞧着,沒忍住開心,又低低咳出了血。
“疼嗎。”
沈揚戈捂住嘴,又搖了搖頭。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卻依舊不想讓那人擔心——如果聞禛不高興了,興許又不來看他。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敢夢到他了。
因為術法沒有精進,五蘊骨也沒補好,一事無成,所以不敢見他。
那人一定會失望的,而他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也許是這次太疼了,教訓太過深刻,他沒忍住,就偷偷想他了。
沈揚戈咽下滿口的血腥,低聲道:“我沒事,就是有點困了。”
“困了就睡,我陪着你。”
沈揚戈将臉埋在他的胸前,他悶聲道:“我醒來你還在嗎?”
“在的。”
“騙人。”沈揚戈不信,可他太累了,渾身都在發冷,空氣裡就像帶着刀,每次呼吸他的咽喉會被生生劃開,鐵鏽味充斥着鼻腔、咽喉。
骨裂的疼痛幾乎讓他的神經都要崩斷了,他能感受到自己在生死拉扯之中,一隻手被死亡握緊,幾乎要捏碎他的腕骨,另一手又被攥住,蓬勃的生機正從他的胸膛蔓延開來,維持着他的呼吸。
他越來越冷,隻想把自己縮在那人懷裡。就像是草垛裡蜷縮的小羊,暖烘烘的。
終于,他的視野再度黑了下去。
而甯聞禛環抱着他,沉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隻有木石之心還在盈盈發着光——它會庇護着他。
這是盛逢的祝福,也是無法解脫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