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閣的黑石獄,是囚嶺中守衛最為森嚴的地方。
甯聞禛對這裡不陌生,他也曾在這兒待過一段時間。那時他擔下殺害姜南的罪名,進來時抱有死志,沒想過出去。
可如今不一樣,他環抱着沈揚戈,拂開汗濕的鬓發,拭去他唇邊的血漬。
不一樣了。
他不能再留在這裡。
甯聞禛動作輕緩,像是對待着什麼珍稀又脆弱的寶物。他的目光冷靜,周身的氣息卻沉郁下來。黑暗中的似有陰影散開,像是驟然暈開了一滴墨。
它頃刻間便順着甬道擴散,像是長了眼睛般,貪婪地遊曳在各個囚室中。
一個、兩個……
甯聞禛心中默算着,他一下一下撫着沈揚戈的背,眸中愈發黑沉。
除去他們,這裡還有五十三人,其中鎖靈的二十五人,剩餘二十八人靈氣充沛。如果全部殺掉,興許能聚齊一個大乘的修為。
隻要破開這裡的禁锢,他就能帶着揚戈離開——屆時再吞掉駐守的劍閣弟子,以殺養戰,足以支撐他們回到長陽漠了。
但是——他究竟算什麼呢,又能維持這個狀态多久。
甯聞禛的心重重一沉,他抿着唇,朝着虛空攥了一把拳。
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
頃刻間,黑石獄中關押的五十三人微妙察覺到一絲異樣,什麼情況!還不等他們反應,竟是不約而同地被扼住了咽喉。
夜獵守夏砺鋒是最先感知到殺意的:“誰!”他眸光一閃,一個鹞子翻身,輕巧躲過襲來的陰招:“何方神……”
聖字還沒來得及說,他雙目凸出,眼白裡爆出血絲,竟是被無形的手死死掐住,憑空拎起,繃直的腳尖在地上胡亂瞪着。
“喀喀……”喉間的力量愈發收緊,隐隐發出頸骨被擠壓的咯吱音。
劍閣!一定是劍閣!
夏砺鋒大腦缺氧,幾近瀕死,此時他駭然發現,自己血肉裡蘊存的靈氣竟是被一絲一縷剝離,就像是鈍刀刮骨般,疼到額頭青筋畢露。
這群王八羔子又琢磨出什麼折磨人的法子?
而始作俑者不在意他們的咒罵,他絲毫沒有将那些人的命放在眼裡,正認真梳理着汲取過來的渾濁靈氣。
為了防止囚徒越獄,黑石獄與外界隔離,這裡沒有一絲靈氣流動,他隻能從這群人的血肉裡分離出需要的靈力,幸虧這邊關押的都是赫赫有名的兇徒,攢一攢刮一刮,還能收集到不少。
至于是死是殘,就全憑天意了。
可下個瞬間,他的動作微滞,赫然瞪大了眼。寂靜中,傳來了一絲異樣。
甯聞禛遲疑着,側身将耳覆在沈揚戈的胸前。
咚、咚……
他聽到了一絲微弱的心跳,輕微卻堅定,恍若天籁。
甯聞禛紅了眼眶:“揚戈。”還不等他高興片刻,就見周圍奔湧的靈氣再次侵入沈揚戈的經脈,導緻他的心跳又停滞一瞬。
他的心一緊,匆匆揮手,驅散所有的濁息,靈氣宛如決堤般重新湧回。
就在沈揚戈的心跳再度恢複的瞬間,其餘五十三名囚徒齊齊癱軟在地,從瀕死的邊緣撿回一條命。
甯聞禛眨眨眼,潸然淚下,他的心幾乎擰成一團,五髒六腑燒為灰燼,隻能小心地貼在他的胸口,貪婪聽着久違的生機。
咚、咚。
他神經質般啃着指腹,渾身都發軟,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堪堪依偎在他身前。
揚戈好不容易重新有了心跳,若是他繼續抽取靈氣,勢必會影響他恢複。
他也沒有把握在破開黑石獄時,确保他安然無恙。
甯聞禛不得不放棄先前的計劃,他的思緒繁雜,無數困境與抉擇化作蛛網般的絲線,将他死死困在原地。
恰如落入陷阱的飛蛾,他徒勞扇動着翅膀,卻越陷越深。
可此時此刻,他聽着耳邊微弱的心跳,怨怼與恨意卻一點點凝固,化作巨石沉入湖底,又有輕羽晃晃悠悠地落入湖面,泛起一圈圈漣漪。
他死死摳住手心,獲得了久違的平靜。
“揚戈,我們回家好不好。”甯聞禛輕聲呢喃道。
沈揚戈的長睫輕輕顫動,像是在附和,甯聞禛的眉眼的笑意還未凝起,下一刻就蕩然無存。
他駭然見到自己的掌心開始變得透明。
“不……”
無比慌亂中,他再度消失在了沈揚戈睜眼的瞬間。
*
沈揚戈渾渾噩噩昏睡了兩日。
他再次睜開眼時,隻發現自己蜷縮在地上,身邊空無一人。
果然,他又做夢了……沈揚戈緩慢撐起身子,拍了拍額角,他環顧着四周,眸中閃過一絲黯淡,屈膝挪到了角落。
此時,他顯出幾分遲疑,擡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被生生剖開的感覺太過深刻,以至于在感知到那不明顯、有一搭沒一搭的心跳時,他顯出幾分茫然。
“木石之心。”他又摸了摸鈍痛的心髒,似乎理清了頭緒,一時間無比感謝神木最後的恩賜。
“不行,得想辦法出去。”沈揚戈又想起了盛逢的囑托,眉頭緊皺,艱難撐起身子,一瘸一拐往牢門湊去。
當摸上兩臂粗的石栅時,他的心都涼了,無法離開的話,他怎麼把木石之心交給紀安珣。
喀吱喀吱……
鞋底碾過沙石的輕微響動在黑暗中無限放大,就像是有什麼怪物潛行。
沈揚戈赫然擡眸,他重新退回裡面,沉默注視着黑黢黢的甬道。
倏忽間,從盡頭亮起一簇光,随即纖細扭曲的影子便在牆上蔓延,随着燭火搖曳,它忽長忽短,像是魑魅魍魉的探出的骨爪。
腳步近了,最後在沈揚戈面前戛然停住。來人将燭火上擡,影子便霎時縮回主人身後,老老實實貼牆凝成等人高度。
“你就是沈揚戈?”是清脆的女聲,像是出谷黃鹂般輕靈,聽上去年紀不大。
沈揚戈沒有理她,卻盯着來人的一舉一動。
“你看看,這是你的嗎?”來人從牢門外伸進了黑黢黢的長條,沈揚戈依舊沒有動。
見他這副冷漠模樣,那人也不惱,隻是蹲下身,将東西用風訣順着地面推了過去——力度剛好,恰巧滑到沈揚戈的腳邊。
沈揚戈的目光下落,在看清東西的瞬間,瞳孔微縮,他直起身子,一把拽過兩物,警惕地摟在懷裡,又注視着來人。
“你想做什麼。”他開口了,聲音格外沙啞。
此時,甯聞禛才看清,那人送來的正是拂雪劍和逐青傘。
封司幸站起身子:“我來放你走。”
沈揚戈冷嗤一聲,還想将他當傻子糊弄?經過黎照瑾一遭,他們怎麼覺得他會蠢到這種地步,再信一遍這套說辭。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跟我走就是了——别打什麼歪主意,沒有我帶路,你可别想出這兒。況且我聽黎師兄說過,你的術法不怎麼樣,雖說我的也一般般,但制服你綽綽有餘。”
沈揚戈依舊沒理她。
卻見封司幸直接掏出了一枚金徽,摸索到了鑰匙的缺口,将它嵌了進去。
咯吱咯吱……随即,金石撥動的輪盤聲響起,封司幸又借助燭火,細細調整着卦位。
“你為什麼要幫我?”
見她額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沈揚戈終于開口了:“你們有什麼目的。”
聞言,封司幸的動作頓住了,她故作兇狠道:“别唧唧歪歪打斷我的思路!八巧鎖但凡弄錯了一步,我倆都完了!”
她暴躁說完,四周再度寂靜下來。
話雖如此,停頓片刻,她别扭補充道:“那什麼……黎師兄說,你是從幽都出來的,是沈劍聖的後人。”
沈揚戈不自覺握緊了拂雪劍,目光謹慎。
“誰讓你有木石之心,多少人盯着呢。劍閣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活着走出青蚨石窟,死了更好,他們能直接拿到它;可你活下來了,我聽他們說,木石之心已經認你為主,死不掉,就會成為非常可怕的事。”
“劍閣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封司幸的聲音低了下來,她依舊在撥弄着八巧鎖:“我隻覺得——沈劍聖的後人,不該死在這裡。”
沈淮渡舍身救世,一世英名。他的後人,不該這樣被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