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揚戈愣在原地,沒說信或不信。他頭一次在别人口中聽到了祖輩的故事,有些别扭,好像拂雪劍也變得格外燙手。
先前,隻有雷叔他們一遍遍告訴他,他的父親和祖父是天下頂好的人。
可沈揚戈總覺得,興許是他們待久了,記憶裡美化太過了——他沒法從沉心閣的牌位裡窺探出丁點兒模樣。
如今,有一個人,哪怕她是敵人,都能肯定。
“好了。”石栅發出了隆隆聲響,封司幸一把撈起掉落的金徽,她埋頭從儲物袋裡掏了掏,遞來一套雪衣弟子服。
“你跟我走吧,先換身衣服,我會把你帶到北離門,那裡偏僻,一般沒人駐守。到時候你直接離開,無論你要去哪裡,最好繞過其他宗門。”封司幸見他扯開系帶,識趣地轉身,“也别學人亂飛,在各宗的地界上,從上頭禦空經過的都會被重點關注——沒哪個傻子樂意别人在自個兒頭頂飛來飛去的。”
吱呀——
沈揚戈換好了衣服,推開半掩的石栅,他整個人融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封司幸也沒想分辨他如今的表情,她轉過身,毫無戒備地提燈往前:“跟我來。”
劍閣格外放心黑石獄的控靈能力,其外并無人看守,而防守最為嚴密的囚嶺出口,封司幸隻需掏出了那塊黑黢黢的峰主令,又憑借封大小姐飛揚跋扈的名頭,一時無人敢攔。
有熟谙劍閣的“内應”帶路,沈揚戈十分順利地穿過幾處傳送陣,一路有驚無險,直到最後一處陣法時,守陣弟子正調整着陣盤,一邊搭話:“大小姐,今日怎麼想着去北離山那邊玩兒了?”
“诶?”他有些驚奇地往後看看,卻隻看到了一個眼生的同僚,“您通常不是用九頭烏出行麼。”
沈揚戈悄悄攥緊了拳,他垂着眸,沒有應聲。
封司幸則撲哧一笑,她将桌案拍得“啪啪”作響:“喂,我偏偏不想乘我家飛煙了,還需要向誰彙報嗎?”
“聽說北離門最近出現了幾隻剪羅蝶,打算去抓來養養。”封司幸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遍,指着角落的幾隻白鶴,“算了,别開陣了,我看你們這陣也不怎麼樣,換成那個吧。”
弟子粲然一笑,頗為殷勤地迎了上去:“那自然行,您看需要……”
封司幸看了看臉色蒼白的沈揚戈:“一隻吧,我帶着他一起。”
“事兒沒辦好,今日若是沒給我抓到剪羅,還有你的好果子吃!”她兇狠地看向沈揚戈,冷哼一聲,轉頭就去選白鶴了,金流蘇甩動,宛若細碎的日光。
那弟子恭恭敬敬地目送她走遠,又重重舒了口氣,他轉身拍了拍沈揚戈,感覺手下的肌肉緊繃,了然點頭,許是前面辦錯了事,才被罰了一頓吧。
他一臉“難兄難弟”的憐憫:“兄弟,苦了你了。”
“這個主兒啊,可難伺候了。”
沈揚戈不動聲色地挪開腳步,跟了上去。
他們乘着仙鶴到了劍閣山脈的北面。入目處,翠微如瀾,郁郁蔥蔥,林海在腳下發出嘩嘩的浪濤聲。
封司幸轉了方向,一個猛子紮了下去,仙鶴清吟一聲,展翅輕盈落地。
她跳了下去,自然擡起胳膊,以便讓沈揚戈借力下來。
沈揚戈掃過少女纖細的胳膊,不置可否,轉身一躍而下。果不其然,落地時扯到了傷口,鑽心的疼痛襲來,他眼前一黑,好不容易踉跄站穩,又掩唇悶悶咳了幾聲。
什麼毛病,窮講究。
封司幸白了他一眼,果斷收回了手,她從袖裡掏出一個小瓷瓶,一口悶下。
“你!”沈揚戈擔心其中有詐,他來不及咽下喉中腥氣,又嘔出一口烏黑的血。
封司幸吓了一跳,她瞪圓了眼睛,指着他顫巍巍道:“别、别碰瓷啊!我喝的藥,你吐哪門子血啊?”
沈揚戈懶得同她廢話,他一把抽出拂雪,目光冷峻,寒鋒直指:“你想做什麼。”
封司幸晃晃小瓷瓶:“你說這個?”
沈揚戈注視着她,沒有回答。
“這個是惑神水,喝下後的半個時辰内,記憶都會混亂。”封司幸揚起下巴,“當然了,在我身上,隻有一刻鐘的效果。”
“沈揚戈,現在我閉上眼睛,你就跑。北離山禦劍是安全的,離最近的亦生派也有二百裡,禦劍估計要一刻,你隻要不往西南的方向走,至少能走半個時辰。”
封司幸指了西南方向後,轉身閉上了眼睛。
沈揚戈一愣,他才想說什麼,就見她捂住了耳朵:“停停停,不許問路,雖說惑神水有效果,但保不齊他們會從我的記憶裡找到什麼。”
“謝……”
“也不許說謝謝,磨磨唧唧的,算什麼男子漢。”封司幸打斷道。
沈揚戈不再遲疑,抿唇召起拂雪。
那柄劍落在他的腳邊,同時一股熱流從鼻腔中湧出,他囫囵擦了,搖搖晃晃踩上去。胸口傳來了尖銳的鈍痛,他沒忍住,低低咳出了血沫,裡面甚至摻雜着凝固的碎屑。
封司幸一直捂着耳朵,可那聲聲悶哼卻傳入耳中,她緊緊閉眼喚道:“七羽。”
單腿伫立,埋頭尋着草籽的鶴一愣,它放下細腿,緩緩踱步走到了小主人旁邊,任由她将臉埋入腹羽中。
随着一聲劍鳴,北離山脈再度沉寂下來,輕風吹過蒲草,唱起沙沙的曲調,嗓音喑啞。
隐約中,風中傳來了小聲的啜泣。
“對不起。”她流着淚小聲道歉。
甯聞禛沒有離開,他目送沈揚戈離開,在确定方向後,又将目光看向了封司幸。
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她都選擇放他們離開。
黎照瑾說過,他那小師妹最崇拜的人是沈淮渡,小時候她不願意修煉,最後他隻用了一句話,就将這小祖宗勸服。
所有人都十分驚詫,甚至尤飛瓊還将他召到酉峰,想要知道他如何說服自家不省心的小侄女。
黎照瑾笑而不語,他答應過封司幸,這是他們共同的秘密。畢竟雪衣劍閣的人都不太喜歡沈淮渡。
他隻是說——
追随沈劍聖的人,不會弱。
于是,小姑娘伸出胖嘟嘟的手,攥起了小木劍。
可最後,她卻參與了這場圍獵,像是群聚的豺狼,将沈揚戈騙得團團轉,讓他在青蚨石窟受盡穿心之刑。
那時所有人都在笑,她卻在發抖,尖叫着捂住了眼。
他們都隻當她見不慣血腥。
誰都沒發現,她的掌下,早已淚流滿面——
她是第三個為沈揚戈流淚的人。
*
“司幸放走了他。”
劍閣主峰,檀來端坐主位,本該坐鎮各殿的峰主如今竟齊聚一堂,尤飛瓊懶懶地挑了下指甲,看向說話那人。
呂太牢沖着她笑了笑,臉上堆起褶子:“尤峰主不必擔心,一早便說好了,不會怪罪于她。”
“呂峰主倒是可以試試,就是我那弟弟不太明事理,他那道侶又不太通情理,怕是知道了你利用他們的獨女犯險……”
尤飛瓊似笑非笑,點到為止,她見着呂太牢的笑意凝固,臉頰微微抽搐,胸中怨氣也消了不少。
這群黑心肝的,盡騙她的寶貝侄女。
若是那小子惡向膽邊生,敢動司幸一根毫毛,她定然将呂太牢的皮生生扒了。
“一路跟着。”巳峰峰主佘晉開口道,“既然他沒死在青蚨石窟,就是天要留他——留他給我們指路。”
他一拱手,向着主位道:“閣主,我們可以利用沈揚戈,找到幽都的路,屆時就能把沈淮渡揪出來,讓天下人瞧瞧,我們這大名鼎鼎、心懷蒼生的沈劍聖,究竟是怎麼個貨色。”
“不過區區化神期,他憑着莫須有的名聲,竟霸占劍聖名号如此之久。既然他的後人都能出來,想必幽都并無危險,隻是沽名釣譽之輩罷了。”
他越說越憤慨,臉上憋起紅暈,仿佛在誰鳴不平。
“我們要借他,把沈淮渡的君子假面狠狠撕了,讓世人知曉,劍道當以誰為尊。”
話罷,他又掄圓了胳膊,向主位深深作揖,一副敬崇姿态。
午峰峰主吳甲辰半開折扇,他露出倆眼睛,先是看看彎腰的佘晉,又瞧瞧閉眼的檀來,心下有了計較,又耷拉下眼皮,将臉藏在折扇後。
呵,原來是這樣。
主殿上鴉雀無聲,衆人各懷鬼胎,最後一聲沉穩的男聲打破了寂靜。
“找到他。”
一時間,衆人擡眸看去,隻見檀來依舊阖目靜坐,似乎方才那句話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佘晉大喜,他重重叩首:“是!”
“必不負閣主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