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喂。”
沈揚戈一腳踏空,在失重感中驚醒,意識渾噩中聽到有人叫他。
又細又啞,像是蔫吧的貓崽。
他尋聲看去,隻見竹竿細的小身闆正攙着院裡的葡萄架,時不時壓抑着咳嗽。
阿魚臉上掩着塊破布,隻露出一雙眼睛。他瘦脫了相,黑黢黢的眸子顯得有些駭人。
“水。”他指了指前面,地上的木瓢熱氣騰騰地升煙,看上去才煮沸。
沈揚戈手腳發軟,他慢吞吞爬起身:“謝謝。”又取了水囊,将瓢裡的水小心裝了進去。
随着熱水注入,嗡嗡音調愈發高亢,在最後一滴水落入時,戛然而止。
沈揚戈系好了水囊,又道了謝,他将冒着熱氣的水瓢返回原地,掩好門,才走了兩步,身後又傳來了提醒。
“咳、那邊……”阿魚有些氣喘,他的聲音從布巾下悶悶傳來,“那邊是林子。”
見沈揚戈回頭,他指了指另一個方面:“村子,咳、在那邊。”
那是沈揚戈來時的路。
他看過去,笑道:“沒事,我不去村裡,我往這個方向走。”
少年沒有說話了,甯聞禛看着他單薄的身影倚在葡萄架下,像是攀援着的枯萎的藤。
他收回目光,繼續跟在沈揚戈的身後。
那個瞬間,他似乎看到了少年的命運——他快要死了,像是一片皺巴巴的黃葉,蜷屈在枝頭。
隻需一陣風,就會凋零。
可風還沒來,身後卻傳來了一聲輕喃:“不嫌棄的話,住我家吧。”
兩人的腳步同時頓住,他們回頭看去。
少年說完,指了指一旁的房間:“那間有幹草,自便。”
說完,他似乎已經沒有力氣了,隻攙着栅欄,慢慢往自己的房間挪動,沒走幾步就劇烈咳嗽起來。
他捂着嘴,發出急促的氣音,渾身顫抖起來,像是下一刻就要散架。
沈揚戈猶豫片刻,看向幽深的前方,斟酌再三,還是老實推開了半木門。他撿起水瓢,正想問放哪裡,擡頭就見少年已經進屋了。
房門在他面前吱呀關閉,很顯然,這裡的主人并不想同自己這個“陌生人”交流。
沈揚戈握着水瓢,走到右側的廚房,将它放在門旁的架上,這才進了少年指的屋裡。
簡陋的雜物房裡沒有床,堆了幾隻空竹篾,角落是半腰高的幹草堆。空氣中彌漫着放久的木屑味,沈揚戈猜那堆幹草應該是陳年晾曬的,農家囤着它們引火。
他對此并不陌生,畢竟幼年時常與這種氣味相伴。
甯聞禛站在一旁,看着沈揚戈撸起袖子,他先将散亂的竹篾一一整理,又把蓑衣重新挂回牆上……等到所有雜物都井井有條後,他上上下下拍了灰,開始對幹草堆動手。
這是很新奇的事。
他靠着門框,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動作麻利的青年。
在幽都城裡,他們心疼小揚戈吃過的苦,不舍得讓他做雜活,甚至連雷叔都一邊笑嗔着他們的“溺愛”,一邊從沈揚戈手裡奪過刨花刀,趕雀兒般把人哄遠。
他們從來不知道,過往已經在他身上刻下印記,它們早已将“沈揚戈”塑造成了固定的模樣,骨血乃至皮肉,無論怎麼回避,也沒法抹去。
沈揚戈其實什麼都會,隻是他不說。
畢竟知道了,隻會讓人難受,他不想讓他們傷心。
草床鋪設已經臨近尾聲,沈揚戈比了自己的身高,又估算了長度,終于心滿意足地坐了上去。
空心草莖被擠壓,發出沙沙的聲音,綿軟又酥脆。
他克制抿嘴,眼底閃過一絲小得意。
甯聞禛看他臭屁的模樣,一時忍俊不禁,嘴角不自覺勾起。
沈揚戈才躺下,深深呼出一口濁氣,乖順地閉上眼,又像是想起什麼,一骨碌爬起來,把那根“燒火棍”拽了過來,規規矩矩放在身旁,還蓋了一層幹草。
“好夢。”他“啪啪”地拍了拍拂雪。
跟個小孩一樣。甯聞禛眼裡掠過淡淡的無奈,他靠在門外,靜靜沐浴在月色下。
溶溶銀光透過他的身軀,落了滿地霜,沒有一絲陰影。
*
平靜總是如此短暫。下半夜,寂靜被打破。
甯聞禛微微側頭,他皺眉看去,隻聽隔壁房間傳來了嘶啞的咳嗽,它是那麼劇烈,像是破舊風箱瀕死前最後的掙紮,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
沈揚戈幾乎是半夢半醒間彈了起來,他的呼吸格外急促,額上滿是冷汗,手已經按上了一旁的拂雪。
“呼——”察覺到身旁沒有危險後,他松了口氣,臉色才微微回複。
此時,理智回籠,他才聽出了異樣,麻溜起身,快步走到隔壁房門前。窗戶裡黑漆漆的,隔着薄薄的門闆,少年依舊在咳着,愈發急促,聲音卻越來越小,讓人懷疑是不是下一刻就會斷了氣息。
沈揚戈叩了叩門,咳嗽停了瞬間,下一刻又更加劇烈。
他甚至連話都說不清了。
情況危急,沈揚戈也顧不得什麼君子之風了,他一把推開房門,透過月光,隐隐窺見床上有個半倚的影子。
他繞過小方桌,掃了一眼,上面空空蕩蕩,隻有凝固的燭淚和小半碗水。
沒有火燭,他隻能摸索着走近,在黑暗中準确扶住了少年的胳膊:“你還好嗎?”
掌中的手臂瘦得驚人,溫度冷得吓人,沈揚戈感覺自己仿佛握住了另一把拂雪劍。
“咳咳——”
少年猛地挑開臉,他渾身都在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能不斷掙紮着。
“你需要什麼?我要怎麼做?”沈揚戈問道。
“走!”嘶啞的聲音傳來,少年猛地推開沈揚戈,身子猛地往前,探出床沿。
嘩啦一聲,似有液體傾倒在地,随即他無力地垂在床邊,低着頭,像是死了一樣。
沈揚戈依舊維持着伸手的動作,空氣中,鐵鏽味緩緩彌漫開來。
他隻愣了一瞬,立刻将少年扶起,此時才借着月光,看清他滿臉的血迹。
仍有溫熱的液體從阿魚的鼻腔、口中不斷湧起,怎麼都止不住。沈揚戈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拭去污漬,一點點露出那張稚氣未脫的臉。
“遠、遠點……”阿魚氣若遊絲,強撐着推開了沈揚戈的手。
會染上。
此時,阿魚渾渾噩噩地想,他向來是村裡最懂禮貌的孩子,可現在好像比二胖他們還要粗魯,他解釋不了,甚至連句“謝謝”都說不出來。
如果爹娘知道了,一定會說他是個“蠻崽”,這個哥哥也會失望吧,他那麼沒有禮貌。
沈揚戈卻聽懂了他的意思,他看着阿魚的目光一點點渙散,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強行擠出一抹笑:“沒事,沒事。”
他的聲音發顫:“我不怕疫。”
這個字似乎喚醒了阿魚的神智,那個字不能說的,他又動彈了下,眼裡有了些神采,喃道:“不怕嗎。”
“對的。”沈揚戈将他小心平放在床上,又墊高了枕頭,血污仍然順着他的臉頰淌下,源源不斷洇入被褥。他道:“你等我一下。”
話罷,甯聞禛看着他匆匆跑開,回來時手裡正握着拂雪。
破舊的經幡布被囫囵解開,露出了複雜精巧的燮紋劍鞘,一眼看上去就不似凡品。
“你看,我是修道的,刀劍不入、百毒不侵。”他将拂雪遞了過去,放在少年手中。
阿魚指尖微動,他摩挲過線條,臉上依舊是遲滞的茫然,也許隻是下意識的動作。
“還有呢,你看。”沈揚戈趴在床沿旁,他的聲音很輕,舉起了右手。
此時,無數熒綠的光點從他身上湧出,它們開始彙聚,在空中彙成光帶,圍着宿主轉了一圈,最後凝成一顆半透明綠石。
綠光瑩瑩,忽明忽暗,像是懸浮着一顆躍動的心髒。
是木石之心。
甯聞禛呼吸一滞,沈揚戈控制不住它,無法召喚也無法使用,這個至寶唯一的作用,就是在他受傷瀕死之際,護住最後一點生機。
他似乎猜到了什麼,猛地上前,隻見沈揚戈的左手自然垂落,隐在黑暗中,鮮血順着指尖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