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像的身後,還有一座更為高聳的石像,他身姿挺拔,魁梧有力,手上舉着一柄長刀,頗有殺伐之氣。
“他倆?”沈揚戈的聲調拔高了一個度。
“那不然呢?”張堰桉也震驚了,“不是啊兄弟,你擱這兒坐了一下午,茶也喝了,貢品也吃了,連這兒供奉的是哪位都還不知道呢?”
與其他廟宇神殿供奉的不同,這裡供奉的是“雙神”。
沈揚戈初來霜葉山,本以為會有多曲折,不成想一打聽紀安珣這個名字,山下小鎮的人滿臉笑意,紛紛熱情地介紹起了這個“活菩薩”。
什麼樂善好施、書藝雙絕,清隽無雙,數十年容貌不變,簡直是文曲星下凡,普度衆生來了。
因此,鎮民們甚至修繕好了破舊的廟宇,用以供奉他的玉像。
隻是他竟然不知道,身後那尊竟也是“神”——甚至還是姓紀的相好!
盛逢荒君心心念念将他的心送來,竟是給他人作嫁。
沈揚戈磨了磨牙,他尚且年輕,臉上的憤懑還藏不住,像隻龇牙的惡狗崽:“堰桉兄,你和我細說說。”
張堰桉狐疑道:“喲,這會兒來興趣了?”他一撇嘴,抱胸道:“嘿,小爺還不樂意說了……”
“堰……”還不等沈揚戈追問,就聽廟外頭樹影婆娑,沙沙作響,恰如萬蛇吐信,一股陰風簌簌吹入,将燭火掐出細長的脖頸。
兩人的心吊在嗓子眼,大氣不敢喘,隻瞪圓了眼看着門外。
樹影一晃,似乎又什麼落了地。随即細長的影子冒了尖,像是遊動的墨水,在晃動中越粗,又揮動着兩根半透明的觸手,邪門到了極點。
莫不是閻羅殿的門沒關嚴,偷跑出了長着觸手的魑魅。
張堰桉是個凡人,他戰戰兢兢地縮成一團,又戰戰兢兢地躲到沈揚戈身後。
沈揚戈也有點發毛,他悄然按上拂雪,手裡已經掐起了離火訣。
“嗬!你倆在這兒神神鬼鬼地作甚!”一隻歪歪斜斜的道鞋邁了進來,候二着實被這倆吓了一跳。
話也不說,直挺挺地坐在蒲團上,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大晚上的,不瘆得慌?
候二深呼兩口氣,安撫了自己欲裂的猴膽,他正了正自己的道冠,又将兩根青紗的緞帶往後一捋,頗有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方才一路從林裡蕩過來,着實活動了身子骨,如今走路都帶着風。
見到是他,兩人松了口氣,沈揚戈率先起身迎了上去:“大師,如何?”
嘢,還大師呢……
身後的張堰桉巋然不動,他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方才是誰,讓他評價下這個候大師,隻用了倆字——神棍。
現在好了,成大師了。
古人雲:“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這小子也是太能屈伸。
候二露了笑:“我已向那位大人呈了拜帖,他早知貴客至,特意安排我引你觐見呢。”
“好,我們何時出發?”沈揚戈轉身就想拎包袱,又被候二一把按住。
“不急,大人還有要事,需等個幾天。”候二道,“你先同我去私宅候着,以便随時召見。”
“我我我!”張堰桉眼裡來了神,他正在神台前摸着棗子,聞言一手攥了幾個,甚至來不及咽下嘴裡包的,就蹦着貼過來,腮幫子鼓鼓的,說話含糊不清。
“唔也去!”
候二瞥了眼他手裡滿滿當當的棗子,又往後面供桌看去,見他的棗山缺了尖,又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揮袖:“大不敬!你這是大不敬!”
“唔沒有!”張堰桉一邊将手裡的棗子塞到候二手裡,一邊囫囵吐出棗核,可憐巴巴地表忠心,“候大師,我快要餓到暈過去了,臉色都白了……都說山神大人愛民如子,那我也算家裡的一份子,吃口家裡的糧不礙事吧……”
胡攪蠻纏!候二氣得臉色鐵青,他心疼極了。
這些貢品可都是他辛辛苦苦在老家摘的,一棵樹一棵樹挑揀過去,雖說那兩位不吃,都是他的私産,不過在這兒充充場面,竟被這樣死不要臉的饕餮吞了。
真是奇恥大辱!
眼見候大師氣得怒發飛揚,張堰桉趁機躲在沈揚戈身後,一把薅住他的胳膊,大聲嚷嚷:“不管,總之我同揚戈兄弟一見如故,又是患難之交,如今他得道,我這雞犬也得升天!”
“他去我也去!”他宣布。
沈揚戈:“……”
候二憋着一團火,直直盯着沈揚戈。
沈揚戈:“呃……”
一旁的張堰桉晃晃他的胳膊:“揚戈兄弟,你說句話啊。”他泫然欲泣,哀切道:“好歹廟前結拜一場,你竟負心如此,忍心把我這個好兄弟扔在廟裡忍饑挨餓,自己去大宅子吃香的喝辣的。”
沈揚戈疑惑,他倆什麼時候結拜了?
張堰桉心如死灰,松開了手,緩緩後退兩步:“枉我剛剛還同你講了那麼多奇聞轶事,都是講到狗肚子裡了……也罷也罷。”他長歎一聲,餘音繞梁,百轉千回:“我命如此,你走就是。”
沈揚戈轉向候二,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指:“他,和我去。”
候二一臉牙酸的表情,捧着一窩棗,擰着眉點點頭。
服了,哪來的大佛。
狗皮膏藥都沒那麼黏。
“好嘢!”張堰桉一秒變臉,他飛速下蹲,撿起了自己的破包袱,蹭蹭湊到沈揚戈身邊,又殷勤地向候二眨眨眼:“大師,我好了,出發吧。”
沈揚戈:“……”
候二:“……”
“都看我做什麼,都幾更天了?馬上草鸮回巢,鹧鸪出梢了,還不抓緊去補個覺?”他揉揉屁股,小聲嘀咕,“這蒲團裡塞了稻草吧,紮得慌。”
呵呵,怎麼不紮漏你這糟心玩意兒?
候二冷傲地哼了一聲,掂了掂懷裡的圓嘟嘟的棗兒寶貝,扔下一句:“跟我來。”
“好嘞!”張堰桉笑嘻嘻地小跑過去,沈揚戈回身取了包袱,也快步跟上。
山神廟裡又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但是,無人察覺的地方,甯聞禛目睹了全程的鬧劇,他自然看到了——
方才在揚戈與那神棍對話時,張堰桉偷偷在供桌前動了手腳。
他沾了無色水,飛速寫了兩個字。
一個“神”。
一個“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