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二說的私宅,又回到了山腳下。它在進山的路旁,拐進小道,八畝的大院子靜靜嵌在那裡。
幾人趁着夜色下了山,不知誰點了燈,朱漆的門楣上墜着兩顆圓溜溜的燈籠,像是一雙黃澄澄的獸瞳,映着眉心的“鳥革翚飛”的牌匾,顯出幾分兇惡。
沈揚戈默默收回目光,身前的候二輕車熟路,他邁出一條腿,側身用肩膀抵住門,猛地往裡怼。
一掌寬的大門緩緩鈍開,露出了影壁,也點着燈,浮雕的蘭草線條在光影中晃動,像是真的一般,随風擺動。
“走吧。”候二捂着唇打了個哈欠,他眼皮都要耷拉下來了。
相較于沈揚戈的穩重,張堰桉卻活潑多了,他好奇地四處大量,東摸摸西蹭蹭,恨不得用指甲縫摳點金粉出來。
“哇!沒發現呢,咱家那麼有錢!”
候二的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咽了回去。
他懶得同這不要臉的掰扯,徑直往裡進,一邊走一邊交代:“你們好生在這兒待着,過兩天,大人就會召見了。沒事兒不要亂走,這宅子裡的東西,隻能看不能摸……”
“若是被我抓到,哼……”他蓦然回頭,目光如炬,恰好逮住了正鬼鬼祟祟摸浮雕的張堰桉。
“嘿嘿。”被抓包的那人收回手,撓撓頭,裝傻笑了笑。
候二收回目光,繼續帶路:“弄壞了什麼,那位大人可不會輕易饒了你們。”
光影搖曳間,浮雕上閃過一絲水漬,像是蝸牛蠕過的痕迹。
甯聞禛看向樂呵呵的張堰桉,隻見他背過手,輕輕揉搓着指腹——上面覆了一層半幹的灰。
*
張堰桉的異常到此為止,此後,無論甯聞禛怎麼注意,似乎都找不到任何疑點。
他在宅子裡騙吃騙喝,活得好不痛快。
而沈揚戈卻坐立難安,他一天能問八百遍,什麼時候能見到紀安珣大人。
第一天,候二告訴他明天。
第二天,候二依舊說明天。
第三天,沈揚戈沉了臉色,他冷冷盯住面前幹草般瘦弱的神棍,目光幾乎要将他淩遲了。
候二心虛道:“都說了明天——明天就是明天,我也沒騙你。”
沈揚戈知道他有意阻撓,轉身就要離開,又被他硬生生地攔在門内。
誰知道這個猴精般的人有那麼長的手,他張開雙臂,像是抻開的面條,左邊搭着,右邊挂上,橫拉着門沿,生生把自己挂成了一把鎖。
“你不能走!”他的聲音有些尖利,“饒昱大人沒發話,你不能走!”
沈揚戈慣不着他,他锵啷一聲,寒光乍現,拂雪被推出了三寸,泛着冷冷的,銀月的光芒:“我要見紀安珣,同那饒昱有什麼關系?”
“總之,你要見那位大人,就必須饒昱大人同意了!”候二梗着脖子絲毫不讓。
沈揚戈心頭火起,他本就對這勞什子紀安珣沒有好印象,如今被左推右阻,更是憋屈,眼見着他要拔刃而出,身後忽而旋來一陣風。
“刀下留人——”百折千回的語調傳來,像是戲子浮誇的出場。
換了一身青衣的小旦施施然飛了過來。
張堰桉先是按回了沈揚戈的劍,又扯下了候二黏在門框上的手:“各位大爺,歇歇吧!”
他假意嗔道:“揚戈,好歹這幾日饒昱大人好吃好喝養着咱們,你怎麼不識好歹呢?”轉過頭又向候二:“候大師,還勞煩你向那位大人好生說道了,咱們這位兄弟可是個暴脾氣嘞!”
候二的視線在劍鞘上繞了一圈,冷哼一聲,轉頭走開。
沈揚戈收了劍,繞過抱胸得意洋洋的張堰桉,他走了兩步,停在門口,沒有回頭:“無論你想利用我做什麼,既然我已經把你帶進來了,已經算仁至義盡。”
張堰桉表情一凝。
沈揚戈繼續道:“你從外面來,也看到了霜葉山外的慘象——你攔我一日,就有更多人死。你要做什麼,我不問;我要做什麼,你也不要攔。”
話罷,他徑直出了門,拂雪锵然出鞘,漾開銀月的弧度。
此時的沈揚戈,就像是一尊沉默的殺神,他目光堅定,正欲劈開阻門的木栓,身後卻忽而撲來了一陣風。
他的手被牢牢攥住了。
那雙手,食指、中指指節上覆了老繭,呈現出葫蘆結的形狀。
手的主人正擡眸看他,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猝然起了燎原的火,枯枝噼裡啪啦地燃成灰燼。
無數滾燙的火點濺開,幾乎要把空氣燙出洞。
張堰桉壓低了語調,害怕旁人聽着般,從喉腔裡擠出氣音:“若是你真的想救人,那就更不能如此了——跟我來!”
他半拉半拽,硬生生将沈揚戈拖回了房間,小心翼翼地關緊了所有窗戶,側耳覆在門上聽了片刻,這才擦了擦額上的汗:“呼,好險……”
沈揚戈冷冷地注視着他,目露警惕。
張堰桉啞然失笑:“老兄,你警惕我有什麼用。”他突然瞪圓了眼,捂住嘴巴,沖着沈揚戈眨眼暗示,“你有沒有……有沒有那種……”
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那種可以繞過監聽的東西。
沈揚戈微妙地沉默了,搖搖頭。
“算了,就知道靠你沒轍。”張堰桉歎氣,“好歹這是我的房間,想來隻能盼着他們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沈揚戈沒有理他:“你方才說,我真的想救人,就不能這樣——這是什麼意思?”
張堰桉的笑意斂了,他垂眸,把玩着瓷杯,聲音沉了下來:“你覺得,雲州大疫是什麼呢?”
“什麼意思。”
“是神罰,是天災……”他蓦地擡頭,目光灼灼,“還是人禍?”
“人禍?”沈揚戈心神一顫,綿延三年橫亘整個雲州的大疫,還能是人禍?
張堰桉用手指蘸了水,開始在桌面畫:“雲州大疫自釉關開始,如今已經全部淪陷,獨獨隻有霜葉山,這裡還是一片清淨。無人有疫,無人談疫,這難道不奇怪嗎?”
“他們說這是口疫,隻要提及,就會傳染。”
“你信嗎?”張堰桉笑了,眼底卻沒有笑意,“你信這天上的神仙,就成日豎起神通廣大的耳朵,聽聽是不是有凡人說這個字——呀,一旦聽見了,就得融了他們的心肝脾肺髒下酒吃,讓這些可憐蟲從裡到外化成一灘血水?”
說到最後,他緩了語氣:“揚戈,你好好想想,神靈以濟世救人為己任,曆經三劫五難,秉持公心,成聖為神,怎麼會如此行事?”
“若是人禍,也非人力可及的。”
聞言,張堰桉笑了:“救那麼多人難,可殺人就容易多了。隻要你想,又有什麼做不到呢?”
沈揚戈見他如此信誓旦旦,眼前一陣恍惚,無端想起了那棵枯死的巨木。
雲州城——盛逢用盡畢生心血,從破碎的小世界裡托舉出來的雲州城,如今生靈塗炭,屍橫遍野。
說得不錯,救下他們需要耗費千百年的時光,可摧毀它卻易如反掌。
甯聞禛見着沈揚戈的眸子黯淡下去,就知道他想起了盛逢。
隻見他斂了情緒,又道:“但這隻是猜測,你找到線索了嗎?”
張堰桉在衣袖上擦了擦手:“嗯哼?線索?這不是在找麼……”
沈揚戈眼見他不願說實話,沉默片刻,轉身想走,又被攔住了。張堰桉笑嘻嘻地張開手,像是展翅的大白鵝:“哎呀,怎麼那麼不經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