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索嘛。”他豎起手指,開始一一掰扯,“大疫第一年,我們雲藥堂就開始收治病患,調配藥方,頗有成效,愣是治好了百十餘人。結果還不等将方子傳出去,這百十人突然暴斃,此方失效。”
“而除了雲藥堂,這三年間,我四處打探,便隻聽霜葉山傳出過治好一人的消息——雖說那人不日也死了,但總歸是要來……”
“來找解藥?”沈揚戈替他答道。
“不是呢。”張堰桉晃晃手指,笑露一口白牙,拖長語調,“來找——”
“兇手。”
燭火一霎搖曳,他的笑冷了下來。
“你隻道是疫。”張堰桉壓低聲音,咬牙道,“若是毒呢?”
沈揚戈瞳孔微縮,他駭然看向面前之人。
“疫随自然而動,有迹可循,可要是有心之人下毒,無論我們如何施救,都會落人一步。”張堰桉語速飛快,像是後頭有瘋狗在攆。
也許從很早開始,從那個充斥着鮮血與烈火的夜晚開始,就注定他一生都要無止境地奔跑了。
跑得快些,再快些!
他奔跑在滾燙的山裡,熾熱的風撲面而來,燎焦了他的頭發,沙沙沙沙,他的腳步踩滅了火星,又卷起了風。
那些渾身赤紅的小玩意兒,輕飄飄地追上來,用身軀在褶皺的布料上燙出一個個洞。
再快些!再快些!
追得上烈火吞吐的林木,追得上抹過他們咽喉的利刃,追得上疫病的蔓延。
他要搶在死亡前面,救下所有人。
可到最後——
張堰桉的眼前,又燃起了那場火,整座山像是通紅的熔爐,熱氣滾燙,幾乎要将天都燒透。他的師門親友,橫死在山中,雲藥堂百年基業,付之一炬,毀于焦土。
恨意幾乎要将他從内到外腐蝕,他的聲音變了調:“雲藥堂的醫士遍布雲州,鄉野城郭,無一不在,大疫初始,師父就召集大家不眠不休、整日鑽研,犧牲了多少人才找到了解藥。可不等我們高興,還不等我們高興……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我的師父、師兄師姐、師弟師妹,慘遭屠戮,無一幸免。”
“你說這是疫嗎?”張堰桉盯着他,擲地有聲,“我不信。”
沈揚戈注視着面前人,經曆了青蚨石窟的剜心之刑,他對于一切的善意惡意都格外敏感,從一開始,他就看到了張堰桉的那雙眼。
盡管笑着,卻黑沉沉的,像黎照瑾一樣,裡面藏着深淵。
但他沒有閑情逸緻去探究,隻要與自己無關,那麼就置身事外。
可如今,張堰桉的恨幾乎要将他灼傷——而且事關雲州城的數萬生靈,由不得他馬虎。
“你說是毒,還有其他證據嗎?”
“證據就是——”張堰桉終于說出了最大的疑點,“其實我們一早就有這樣的猜想,因為染疫的人,都是雲州人。雲州雖與其他州郡相隔甚遠,生活習性不一,鮮少有人外遷,但依舊有遷來的人,而這場疫裡,受害最深的就是雲州人。外遷而來或是與其他州郡通婚的後代,症狀都輕。”
“放眼世上,沒有疫病能如此精準,所以師父懷疑所有人身上都被下了毒,隻是時間不一、程度不一,它像是疫,但其實就是毒。”
“一種隻針對雲州的,毒。”張堰桉冷聲道,“很不幸的是,我就不是雲州人。”
他明明說着不幸,但眼裡卻沒有半分情緒。
“你若是還要證據,那就是我師父身下的那個字。他被人劃開了腹,腸子都流出來了,卻依舊用最後的力氣爬過去,用身體枕住了那個字!”
張堰桉伸指往腰間一蘸,指尖上便覆着水光,在桌面上寫着,隻寥寥幾筆,風一吹便了無痕迹。
沈揚戈還沒來得及看清,水痕就幹了。隻見張堰桉又取出一個火折子,上面镂空雕着山鷹,他擰出,輕輕一吹,火星便燃了起來,卻是幽藍色的光。
他拿火折子湊近,隻見原本空無一物的桌上,如今正清晰地顯示出了一個字。
“豐。”沈揚戈輕念出聲,“這是什麼意思?”
張堰桉輕輕點上它的豎:“我當時也很奇怪,為何是個豐?他們為什麼要留個豐字,是解藥,還是兇手?”
“我當時闖進火場,想要救人,但是太奇怪了,裡面的一切都太奇怪了,這場火是從外往裡燒的,在之前,他們就被人害了。”
張堰桉豎着自己的手指,解釋道:“雲藥堂的人都會留暗号的技法,我們用藥液寫字,隻要點燃幽火,就能看見内容。所以我察覺到異常後,往身旁的火裡倒了調配的粉末,借助幽火的光,我才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寫了什麼,但是被血糊住了,或者蹭掉了,我根本看不清。”
“我隻能一個個找過去,看過去,在我師父身下,看見了這個字。但它毫無意義,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眼花了,看錯了……”
回憶過往那段噩夢,張堰桉聲音悠遠,随即他又恨了起來,他猛地将指頭按上桌面。
“可最後,我發現了——那是毒!”
他一筆一劃地補充着,力度極大,晃動着茶水四濺:“你看!你看!是還沒寫完的‘毒’,因為背過身盲寫,所以沒有寫完,所以寫出了頭!”
“才寫出了‘豐’!”
咕叽……濕潤的指腹用力蹭過桌面,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一筆落定。
他赫然轉身,厲聲道:“你看,這是毒!”
隻見幽幽藍光中,一個“毒”字烙在桌上,旁邊的“豐”略顯黯淡。
它們散發着不詳的氣息,陰森森的,像是魑魅的篆文。
“揚戈,我一直告訴他們,雲藥堂血案後有陰謀,有疑點,但這場疫太兇險了,死的人多了,就沒人在乎。”
沒人在乎那幾十條命,在一村一鎮乃至一城面前,他們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隻剩他了。
他在乎。
張堰桉正色道:“他們都說我瘋了,可我知道,我才是最接近真相的。揚戈,你難道不想解決這雲州的大疫嗎。”
“如果說這是仙家的事,我們這種凡人管不着,那就找能管的人。”
“我有個弟弟,根骨奇絕,年少拜入宗門,走上修仙一途。我同他說了,可他不信,他怎麼都不信……”張堰桉咧嘴笑了起來,眼中淚光細碎,“所以我給他留了信,若是我死,他就一定要查。”
“你……”沈揚戈渾身一震,他看着那雙決絕的眼,裡面布滿血絲,也許是恨意與複仇的光刺穿了皮肉,無處流淌的血液就順着眼睛淌了出來。
他就是那個餌。
張堰桉攥住了他的腕,沉聲道:“所以,你萬不可同旁人說有解法,有人在背後呢,他們看着雲州淪陷,看着生靈塗炭,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如果真的有解法,你就把他藏好了,等到真兇伏法,才能拿出來。”
“可他們等不及了。”沈揚戈道,“越晚一天,死的人就越多。”
“我有法子。”張堰桉道。
沈揚戈心生不安,他皺起眉,反手握住那人的腕:“堰桉兄,交給我就好。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想辦法解救雲州,那個幕後黑手,我也一定把他揪出來,還大家一個公道!”
沉默片刻,張堰桉開口了。
“揚戈,我信你。”
沈揚戈忽然感覺肩上壓了千斤擔,他沉甸甸地舒了口氣,再擡頭時,目光堅毅:“你信我,我一定能做到。”
張堰桉點點頭,眼底卻閃過水光。
他的師父常說,他這個人倔,有時犟得像頭驢,不撞南牆不死心。
可他不知道,犟驢才能辦大事咧!
他非把這南牆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