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做什麼。”饒昱背着手,他看着廟前面目不清的神像,微微皺眉。
他竟不知,這霜葉山附近還有一間破廟,供奉的不是他。
正思忖着,隻見張堰桉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大大咧咧地轉過身來,開始整理自己的褲腿。
“沒想幹什麼,隻是想弄明白罷了。”
“這雲州的疫,究竟是什麼,還勞煩霜葉山神指教了。”他坦蕩回望。
饒昱笑了,他模樣英俊,在闌珊光影中,兩鬓霜白,像是銀線細細密密織入墨發,愈發顯出一種慈悲的沉穩:“你為什麼認為我知道。”
“或者說——”他的笑容擴大,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野狼狩獵的龇牙,“我為何要告訴你呢。”
張堰桉雙手背過撐地,他叉開兩條腿,開始抖動,一副吊兒郎當的纨绔樣:“就憑我,今兒個出不了這條門。”
“山神大人,死也得做個清醒鬼吧,你就不怕殺了我,怨氣散不了,化作厲鬼,夜夜在你門前啼哭,擾了你們的清夢吧。”
“希望你有這個機會。”饒昱繞過他,徒手碾滅香爐裡的線香,像是掐死一隻苟延殘喘的螢火蟲,“你早就猜到是我了。”
張堰桉咧開一口白牙:“我都打聽過了,霜葉山也曾治好一人,隻是沒出三日,那人就暴斃而亡。但和之前不同的是,治療他的人,卻沒有被殺。”
他笑吟吟道:“饒昱大人,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是那人沒法對你們下手,還是——他壓根不想動手?”
饒昱客氣有禮:“這隻是猜測,不是嗎。”
張堰桉點點頭:“自然,我原本也沒有意識到,隻是想來讨要解藥,可到了這兒,我才把一切串起來了。霜葉山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隻要發現誰說‘疫’,隻要把他獻祭給神明,就能逃脫懲罰。”
“他們說,這是霜葉山三年安甯的原因,可直到那刻,我突然想明白了……為什麼這兒三年不曾染疫;為什麼從一開始,它被稱為口疫。”
張堰桉從包袱裡掏出了匕首,他慢慢抽鞘,刀背照出一雙眼。
“因為有人不想讓它傳開,想要藏住這個秘密……是這樣嗎,山神大人。”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那個朋友?”饒昱道,“你隻是一介肉體凡胎,我看他倒是有一戰之力,至少能死得慢點。”
張堰桉笑了:“不需要他,我自己就可以。”
饒昱道:“我其實不想殺人了,已經殺夠了。但是你,還是得死的。為什麼要那麼聰明呢,為什麼要刨根問底?你要知道,往往蠢的人才能長命百歲。”
“很多人本來都可以長命百歲,不止我。”張堰桉的手一撐,他猛地蹬地俯沖過去,像是蹿出的黑影,手中的匕首劃過鋒利的弧度。
锵啷——
銀光四閃,隻見森冷的狼爪泛着寒光,它穩穩反攥住了刀鋒。
“一介凡人,也想傷我?”饒昱輕哼道。
随即胸口傳來大力一腳,張堰桉狠狠飛了出去,他砸在梁柱之下,耳中嗡鳴,眼前鈍鈍泛黑,口中更是腥甜一片,又悶出一口血。
“不過、如此。”他滿嘴血沫,卻強撐着往匕首的方向爬去。
遊魂般的陰影拉長,緩緩淹了過來,罩在張堰桉的頭上,一個聲音慢條斯理響起。
“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饒昱饒有趣味地看着他掙紮,他踢開了匕首,換換蹲在那人面前,“你是個左撇子吧。”
張堰桉擡頭,他摸匕首的是右手。
饒昱指了指,解釋道:“你的左手,有味道。”他抽抽鼻子,笑眯了眼,像是在說什麼無關痛癢的東西,“和那些人手上的味道一樣。”
張堰桉顫聲道:“哪些?”
“我殺的那些——他們以為我不知道,拼了命地寫,沾了那種東西寫,寫得到處都是。可我看不清寫得什麼,他們也不說,骨頭還挺硬的。不然你以為為什麼要點火,本來沒想燒山的,多麻煩啊……可他們不聽話,和你一樣不聽話,我就隻能一個個殺過去,一條條清理了。”
随着那人的話,噼啪聲又再次響起,張堰桉眼前火光通天。
他渾身都在發抖,恨得牙齒咯吱作響。
“他們寫的地方,我就用他們的血糊掉了。”饒昱一把薅起張堰桉的頭發,他看着那雙赤紅的眼,就像是看着被割斷咽喉的兔子在手裡掙紮,“他們一個個寫,我就一個個殺。”
“畜生!”張堰桉厲聲道,他猛地出手,又被一把掼倒。
“你的話,比他們的多。”
饒昱款款起身:“你的骨頭,會比他們的硬嗎。”
在沈揚戈彎腰撿起綠石時,一隻靴子碾上了張堰桉的左手,微微轉動,咯吱咯吱,像是碾碎枯枝,指骨節節斷裂。
在沈揚戈說出“告辭”時,銀白的刃輕輕捅入那人喉中,輕輕一攪,殷紅的血如泉湧,一截嫩紅的血肉墜地,落在血泊裡。
“沒有人能打擾我們。”
最後,饒昱松開了手,淅淅瀝瀝的血順着黑漆木棍落下,濺了他一腳。
他起身,轉頭看着那尊破損的神像,慢悠悠地擦幹淨指縫,輕笑一聲。
要回去了,安珣該等久了。
他的身後,張堰桉跪在殿前,折斷的燈柱刺穿了他的咽喉,撐住身體,像是穿在木刺上的麻雀,軟綿綿地吊着。
斷舌,刺喉,碎雙手。
他的瞳孔失了焦,圓睜着,映出灰蒙蒙的地。
*
饒昱回到了霜葉山莊,一進步,他就急不可耐地直奔後院。
紀安珣不在樹下,他轉了一圈,又嗅着隐約的冷香,推開了房門。
心心念念的那人正坐在矮塌上,推開了窗,案幾上擺着幾顆青滴滴的果子。
他看出了紀安珣心情不好,也斂了笑,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從後将腦袋搭在那人肩上:“怎麼了,有心事啊。”
紀安珣頭也未回:“你可知雲州大疫了。”
饒昱臉上一僵,站直身子:“啊?疫了嗎……”
紀安珣道:“是嗎,已經三年了。”
“好吧,我知道……”饒昱歎了口氣,他垂下頭,神情有些萎靡,“隻是沒有波及到霜葉山,所以我就沒和你提。”
“此前來求醫的人,就是為了這個?”
姓沈的那個混帳究竟說了多少,早知道就該把他的舌頭也拔了!
饒昱心裡暴怒,臉上依舊讪讪:“是啊……你瞧,你用了多大力氣才把人救了,昏睡三月,我吓都吓死了,還怎麼和你說這事兒?好安珣,你體諒體諒我吧,我膽小,不禁吓的。”
他又開始委屈撒嬌那套了,一雙眼睛瞪着溜圓,卻不是當年的模樣,眼尾的細紋早已暴露了年紀。
紀安珣收回目光:“沒事,會解決好的。”話罷,他掩唇低低咳了起來,衣袖上隐隐露出紅迹。
是血的味道!
饒昱鼻頭微動,他一把扼住了紀安珣的手,隻見上面沾染了星點血迹:“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都在顫抖:“這是怎麼回事!木石之心呢?他不是給你了嗎!”
“你果然知道。”紀安珣笑道,他掙開了饒昱的手,看着桌上的青果,“他們說,霜樹的果子不好吃,的确是苦的。”
霜葉樹的果子,熟透像通紅的小燈籠,無色無味,有劇毒。
未熟時,毒性加劇。
饒昱的腿一軟,他幾乎癱坐下來,半跪在紀安珣膝邊:“你瘋了,你瘋了……”
“那個姓沈的說了什麼!”他暴怒起來,“他沒給你木石之心嗎?這個狗東西,我去宰了他,我非要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頭……”他雙目赤紅,踉踉跄跄地撐起身子,“我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饒昱。”紀安珣拔高聲音,“是我不要的。”
“為什麼!為什麼啊?”
看着紀安珣的眼睛,他突然頓悟了,慘淡道:“是因為他?可他已經死了,他早就死了……”
紀安珣的眸光黯淡下來,他抹了把唇角的血,又看向窗外。
綠意森然,葉片像是翠鏡,折射着眩目的陽光,拼成了無數斑駁的色塊。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吧。”饒昱哀求着,“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姓沈的跟你說了誰不是?”他膝行過來,攥住紀安珣的衣袖:“你不要信他,别信他——我沒、雲州大疫不是我做的!”
紀安珣沒有看他,他的心如墜冰窖。
“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你以為、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狼妖的壽命隻比人長那麼點,我沒辦法了——我想要長長久久地和你在一起,我有什麼錯!”饒昱挂着淚,倏忽又咧嘴笑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沒有忘記他,你後悔了,後悔和我走了。”
“盛逢。”提到這個名字,狼妖又咬牙切齒起來,這個上古四荒、天道寵兒,隻是出身比自己好,他憑什麼擁有無休止的生命,憑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憑什麼他喜歡誰誰就會愛他。
“安珣,憑什麼?我化形多年,才能獲得和人一樣的壽命,又苦修多年,才多個數十年,而他出生就擁有一切,這不公平……”饒昱自顧自笑了,眼淚卻順着細紋往下沁,“我不甘心,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嗎?”
他伸出手掌,攤開十根手指:“十年換一天,十年換一天呐!”
紀安珣終于舍得回頭了,他愣愣看着饒昱,不明白他說什麼。
再次占據了那人的視線,饒昱就像是沐浴在聖光中的将領,他昂起頭,喉間發出滿意的咕噜聲:“我同它做了交易,用他們十年的壽命,換我一天。”
“用雲州所有人的命,供我長生。”
紀安珣道:“你瘋了。”他平靜地撇開眼:“你瘋了。”
“看我!你看我啊!”饒昱暴跳如雷,他赤紅着眼,拽住那人的胳膊,鬧不來關注時,又哀哀戚戚起來。
“你有沒有,愛過我……”饒昱說的時候,眼角泛紅,可憐極了。就像他當年在湫林失怙,冰天雪地中蜷在草垛,被路過的盛逢兩人發現時的模樣。
年少的狼妖紅着鼻頭,小聲啜泣着,擡起水霧朦胧的眼睛。
“可不可以,救救我。”
“我不甘心啊,隻要他在一天,你就看他一天。”
紀安珣道:“你知道他在做什麼,知道他動不了,不能離開,對嗎。”
狼妖道:“我知道又怎樣?他不是逼你待在湫林嗎,你想要自由,你說你想要自由的……我隻是給了你想要的東西,我給了你理由離開,我給了你家,給了你愛,我甚至為了長長久久陪着你,我殺遍了雲州。”
“我化而為人,不過多了幾十年的壽數。而他呢,上古神木、天生之靈,他自誕生以來,就有了無窮無盡的壽命。而他護着你,甯可逆轉生死也要救你,他不會讓你死,因為他知道——隻要我死了,你就會回去,你就會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
“我隻是想陪着你,我有錯嗎!”
饒昱錘着自己的胸膛,咚咚得像是擂着淬火的刀,他幾乎要将自己的心髒錘出來,讓他睜眼看看自己的愛,鮮血淋漓的,赤條條的愛。
紀安珣機械轉過了眸子,他臉上沒有表情,很多時候,他都會靠在窗前發呆,也是一樣的面無表情。
“他護不住我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饒昱的哭腔戛然而止:“我沒法回去了,沒法去找他。”
“所有人都沒有錯,錯的隻是我罷了。”
紀安珣踉踉跄跄起身,推開了半支的窗,花圃濃烈的香氣便如滾水般翻湧進來,熱熱鬧鬧地擠在兩人之間。
此時卻宛如隔着天塹。
生與死,愛與恨的天塹。
毒性驟起,紀安珣嘴裡嘔出一大口鮮血,他軟倒了身子,又被身後的饒昱接住。此時他才看清那人赤紅的眼,大滴大滴的淚斷了下來,濺在他的臉上,身上,像是淅淅瀝瀝的雨。
他怆然地,斷斷續續道:“收手吧。對不起,我、我錯了。”他眼裡的光遙遙欲墜,卻彎唇笑了起來。
饒昱啞聲道:“你在看誰,你在同誰說話!”
“你說啊!你說啊!”他凄厲道,聲音又弱了下去,“我不是他,我不是他啊……”
“别扔下我,求你了……”他将額頭抵在紀安珣的脖頸處,泣不成聲,“我沒想殺人的,我沒法回頭了。”
“我沒法回頭。”
“木石之心,對了,還有木石之心。”他猛然擡頭,獸瞳早已赤紅,帶着病态的癫狂,輕手輕腳地将紀安珣抱在矮塌上,他在那人指尖落下一個吻,又神經質笑了起來。
“他們說,藥很快就做好了——我去把木石之心搶回來,我用它救你,等你喝了藥,就會忘記那個人了。”
“你什麼都會忘記,到時候隻有我們,和以前一樣,就隻有我們。”
“我們離開雲州,去哪兒都好,我有很長很長的壽數了,我會陪着你的。我們忘記這裡的一切,重新生活,好不好。”
“好、好。”他自顧自地點頭,胡亂抹了把涕泗橫流的臉,搖搖晃晃地兜了個圈,這才看清門的位置。
現在,他得去把那個人殺了。
他要把木石之心取回來。
與此同時,沈揚戈填上了最後一捧土,他跪坐在墳冢前,在衣衫上抹淨了泥,又按上了腰間的劍鞘。
他的目光冷冽,沉聲道:“我會殺了他。”
“不用旁人,我答應過你的。”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