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安然無事。
次日一早,候二拎着黃銅鑰匙來到廟前,就見着沈揚戈站在樹下,身上落了一層霜。
他呵了一聲,語氣不虞:“喲,還回來呢?”
鑰匙捅入銅鎖,咯吱咯吱撬開了柄,他頭也不曾回:“那位大神呢?闖了禍就藏起來,現在倒是不敢露面了?”
“我要找紀安珣。”
候二不耐煩地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都叨叨叨了多少遍了?”他嘀咕道,“又沒說不讓你見。”
“那位大人可說了,你若是來,就帶你去。”他擡擡下巴,精明的小眼微微眯起,“我原本還說,你肯定不會來。”
他邁入廟中,繞着供桌觑了一圈,随意捏了顆棗子,往肚皮上擦擦就送進嘴裡,腮幫子鼓鼓囊囊,含糊道:“走吧。”
霜葉山莊坐落在山林深處。
沈揚戈候在院裡等了許久,院裡伫立着一顆巨大的霜葉木,夏天在微微泛黃的葉尖苟延殘喘,初秋正順着葉脈侵占領地。
腳下是綿軟的草皮,樹根微微隆起,像是巨人手背迸起的青筋,穩穩摳入泥土。
他在樹下逗留許久,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伸手摸上樹皮。
入手粗糙嶙峋的觸感,翻起尖銳的邊緣,像是豎起的薄刃。
同湫林的像,也不像。
忽而佩環碰撞,發出玉石敲擊的輕靈音,伴随着沙沙的腳步,有人走近了。
沈揚戈回頭看去,他曾經想象了無數遍紀安珣的模樣,能讓盛逢在漫長歲月裡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
可真的見到了紀安珣,他突然明悟了——那是一種春風化雨的溫和。來人長了一張清隽的臉,薄唇微微上翹,嵌着玲珑的唇珠,卻絲毫不顯柔弱。
他天生一雙含情目,卻不顯狎邪。
同旁人的氣質不同,他想着,聞禛的眼睛也好看,平日總是彎着,隻能見到一弧月牙,可他生氣時,冷冷一睨,滿是居高臨下的驕矜,像是高傲的貓。
盛逢也和善,也是不同的,像是鄰家的哥哥。
而紀安珣一眼看過去,就讓人心生親近,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沈揚戈規規矩矩地作了一揖:“紀前輩,在下沈揚戈。”
紀安珣彎着眉眼,虛虛扶了一把:“饒昱說,你要見我。”他的聲音也溫和,像和煦的春風。
話罷,他側頭打量着面前青年,有些好奇。
饒昱向來喜歡給他變些小把戲,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麼?
沈揚戈卻答非所問:“前輩,這棵樹長得真好。”
紀安珣順着他話看去:“是啊,我們一早看過,整個霜葉山就它長得最盛。”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随即又笑了,“所以才選在這裡落址。”
“也沒鋪石闆,它就能一直長,也許很多年以後,就能長得比天還高。”
沈揚戈看着那人臉上的笑意,心卻燒了起來,他的喉嚨發癢,似乎有什麼要破土而出。
不值得。他覺得。
可究竟是什麼不值得?他又說不出來了。
沈揚戈垂下眸,盯着地上隆起的樹根,盤根錯節,忽而感覺自己站在一張蛛網上,被兜在半空中,晃晃蕩蕩。
那盛逢呢?
這棵樹那麼像它,你看它的時候,有沒有一個瞬間會想起他?
可話到嘴邊,沈揚戈隻是擡起頭:“前輩去過陸川城嗎?”
紀安珣不明所以:“自然。”
“燕落海呢?”
這人怎麼如此奇怪?盡管疑惑,紀安珣依舊好脾氣道:“去過。”
沈揚戈點頭:“那就夠了。”
他替盛逢問完了。
“還不知你找我是……”紀安珣臉上的笑意淡了。
沈揚戈道:“前輩,你可知道雲州有疫。”
“疫?”紀安珣臉上有明顯的疑惑,“我許久沒有出過霜葉山了,還真不曾聽說過……”話音未落,他蹙眉思忖,忽然道。
“去年臘月,有人求醫,難道是那個?”
張堰桉曾和沈揚戈說過,霜葉山也傳出過治愈疫者的消息,不過很快便消失了,衆人隻當是個謠言,并沒有掀起水花。
如今看來,倒是确有其事。
沈揚戈道:“您救好了他?”
紀安珣點頭:“對的,是個男人,他的病極為棘手,我救活他後昏睡三月有餘,後來就沒有聽說過什麼消息了。”
“雲州大疫,要是都像這種,那就不妙。”他的擔憂不似作僞,追問道,“倒是沒在霜葉山聽說過,需要我們做什麼嗎?”
沈揚戈直視着他的眼睛,企圖從其中窺探出一絲異樣。
可沒有。
那雙眼睛清透如鏡,如今眉頭微微皺起,攏出川字,頗為憂慮。
一種聲音告訴他:也許紀安珣不是真兇,他沒必要說謊。
而另一種聲音又在制止他:指不定他是在說謊呢?誰家壞人會大大咧咧在腦門上刻字的?
沈揚戈猶豫片刻,伸出了手:“紀大人,我此次前來,不光是為了完成故人所托,還有一件事想要請求您幫忙。”
紀安珣神情肅穆:“你說,我能做到的,一定……”
還不等他說完,在視線觸及到沈揚戈掌心的那刻,聲音戛然而止。
翠綠的石,正安靜地懸浮在半空,發出瑩瑩的光。
忽明忽暗,像是心髒躍動的節奏。
“他讓我給你的。”
風都停滞了,冷硬地絮結在葉間,萬籁俱寂。
不料,許久的沉默後,紀安珣斂了笑:“我不要。”
他一副淡漠的神情,垂着長睫,看着那顆瑩瑩綠光的天下至寶,許久才彎起唇角,随口問道:“他死了嗎?”
沈揚戈“嗯”了一聲,他伸手托着木石之心,語氣固執:“盛逢讓我帶給你,你不要也好,扔了也罷,都是你自己的事。”
“隻是如今雲州大疫,我希望您能用它救人。”
話音落下,紀安珣擡手捏起了木石之心。
在所有人都觸碰不得的情況下,他輕輕撚起了它。
紀安珣對着陽光賞玩片刻,正當沈揚戈松了口氣時,卻見那人噙着一抹笑,将它抛了出去。
就像是扔掉什麼垃圾。
沈揚戈擡起的腳又放下,他赫然擡頭,隻見紀安珣臉上是一種無畏又清冷的神色。
那人眉眼笑意盡斂,聲音淡淡的:“誰愛救雲州誰救。我從來都不需要這種無用的東西——他總是自以為是,認為我需要所謂的長生。”
“他以為我會被他控制嗎。”他冷冷地看向沈揚戈,下巴微揚,似乎在等待附和。
沒想到,沈揚戈一言不發,他在紀安珣的注視下,轉身順着木石之心滾落的方向尋去,半跪着在草垛裡摸索。
撥開柔順如發的草葉,他摸到了堅硬清涼的觸感。
找到了!沈揚戈緊緊攥着它,他回頭道:“你真的不要了嗎?不要就給我。”
“你!”紀安珣的下颌緊繃,冷嗤道,“你就那麼沒出息!”
“您要不要了。”
沈揚戈有些不耐。
“不要了,給你就是。”
沈揚戈沉默地注視着他,似乎在确定真假,看得那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許久,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擺上沾的草屑,又舉着木石之心,拔高語調道:“言出法随,勞煩前輩再重複一遍。”
被他這種态度一激,紀安珣漲紅了臉,他死死注視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幾乎嚼碎了:“我自願将木石之心交予你。”
“我不需要。”
倏忽間,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微妙聯系瞬間消弭,紀安珣倏忽間愣在原地,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直糾纏的蛛絲被驟然扯斷。
那種隐約的,煩人的牽連終于在這句話中蕩然無存。
他的心霎時一空。
沈揚戈似有所感,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熒綠光團,然後輕車熟路地攥拳,木石之心沒入手心,一點綠芒消失在指縫間。
事情辦完了,他轉身欲走,卻又被身後遲疑的聲音喚住。
“那個——”那人的聲音微微拔高。
“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他回頭看去,隻見紀安珣撇開視線,眉毛卻在抖着,眼眶微微泛紅,啞聲道:“他讓你來帶我回去的?”
沈揚戈以為他沒明白,解釋道:“他死了。”
“所以,是他讓你來帶我回去的吧。”
沈揚戈看着紀安珣梗着脖子,孤零零地伫立着,忽而明朗了。
他隻需要“是”。
他隻需要一個回去的理由。
沈揚戈的腳步頓住,他的聲音淡了:“他一直在給你引路,隻是你沒有回去過。”
“我……”那人似乎想要辯解,卻徒然啟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沈揚戈也不想知道他要說什麼,他輕笑一聲:“誰知道呢。”
誰知道那棵固執的蠢樹在哪裡呢?
也許山也是他,海也是他。
湫林之主,盛逢之木——
世間萬物,無一是他,也皆是他。
沈揚戈胸口堵着一口氣,匆匆離開了山莊。
現在最好的消息就是——
他呼出一口濁氣,微微攥拳,澎湃的生機在他的血脈中湧動,呼吸間都是濕潤的草葉清香,他終于感受到了完整的木石之心。
他有辦法救雲州了!
沈揚戈笑了起來。
不知為什麼,他的眼眶有些熱,隻想趕緊下山,把這個好消息同張堰桉分享。
既然紀安珣不是兇手,接下來,他們一旦摸出真兇的線索,就能解雲州的疫。
有了木石之心!
隻要有了它。
他飛也似地下了山,胸膛漲得滿滿的,喜悅充斥着心髒,臉頰微微泛起紅暈。
*
他們落腳的破廟隐在林間,清晨,陽光在林間破霧,照亮了半面的神佛。
沈揚戈不知道,他一離開,這裡就迎來了不速之客。
饒昱緩步走進來時,張堰桉正跪在殿中,雙手合十,阖目誦念。他像是入定的老僧,唇動飛快,似乎已經念了千次萬次。
狼妖好奇打量着面前這人。
周身沒有一絲靈氣浮動,他翕動鼻翼,又仔細嗅了嗅,除了苦澀的藥草味,隻聞出一種窮酸氣息。
是個手無寸鐵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