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疑惑,甯聞禛和沈揚戈住在了周府。
許是久病成醫,周府在偏僻的地方開辟了一處藥圃,其中藥材、用具一應俱全,看上去同他在山裡的一樣。
沈揚戈問:“周管家,見霄前輩的身體是……”
老管家此時才有空回他,他歎了口氣,臉上的褶皺似乎更深幾分,像是脫水的苦瓜。
“想當年,绛雪境丢失了孽海晶,火脈動亂,我家少主口含冰魄,以身為祭,生生守了三年,這才平息了亂流。隻是在冰火中,他的根骨盡毀,你也看到了,如今隻靠這些仙藥吊着一口氣。”
“少荏劍君,不過名存實亡。”他的眉梢是淡淡的自嘲。
沈揚戈道:“您盡管放心,我師父醫術已入臻境,這次讓我下山,也是帶了藥,特來相助。”
周管家定定望了他片刻,又垂下眸:“希望如此。”
他似乎有什麼沒有說明,沈揚戈沒有發覺,可甯聞禛卻看得清楚。
周府的人,雖然嘴上說着敬重,可眼神裡卻藏着淡淡的不屑與鄙夷。
他們并不尊重姜南,也并不尊重沈揚戈。
這些人,究竟在想什麼?姜南為什麼要讓沈揚戈來這裡受人冷眼?
甯聞禛皺起眉頭。
*
盡管他察覺了周府的異常,但不可否認,姜南不愧“鏽刀師”之名。
周見霄的臉色,在一日三帖藥的澆灌下,有了明顯的好轉,他甚至能長久站立了。
老管家熱淚盈眶,他拭去眼淚,又眼巴巴地捧上了少荏劍,目露期待:“少主,試試?”
周見霄站在院中,視線在劍上轉了一圈,淡淡道:“拿下去吧。”
“少主!”老管家着急了,他哽咽道,“您就試試吧!”
沈揚戈不解其中意,隻見周見霄停頓片刻,還是擡手握住了劍鞘,他按住劍柄,用力一拔——
少荏劍紋絲不動,半分未出鞘。
老管家眼中的火呲地一聲滅了,他恭恭敬敬地接過少荏劍,脊背似乎又彎了幾分,瞬間蒼老了許多。
周見霄沒有再看他,踩着簌簌落葉,徑直回了屋。
“周管家,它是封劍了嗎?”沈揚戈小聲道。
聞言,老管家輕輕一推,隻見寒芒肅肅,劍鋒冷冽——少荏劍被拔出了一寸。
他都拔出了少荏劍。
他看着主人離去的方向,歎息道:“誰都可以,隻有少主拔不出他的劍。”
“劍修無劍,便再無道。”
锵啷一聲,少荏歸鞘。老管家佝偻着身軀,緩緩踱遠了,隻剩沈揚戈愣在原地。
周見霄,再也沒有道了。
*
少荏劍君失去道心,這個消息雖然在周府人盡皆知,可對外卻被刻意隐瞞了。
老管家向沈揚戈解釋,如今逍遙宗還未培養出足以替代周見霄的人,其他宗派早已虎視眈眈,一旦傳出去了,那些豺狼虎豹必将一擁而上,瓜分殆盡。
可天下無不透風的牆,周府也不是鐵闆一塊,在沈揚戈待着的這段日子裡,便見識了一波又一波的試探。
雖說大多都被不痛不癢地擋了回去,可有關周見霄失道心的說法愈演愈烈,某些人終于按捺不住了,便有好事者前來挑釁:“請周劍君賜教!”
這次來的人頗為難纏,他每日都在府前叫嚣,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拉鋸數日之後,周見霄走了出來,他的臉色帶着病态的白,身形卻依舊挺拔,站在高階之上,垂眸睥睨着蝼蟻。
目空一切,目中無人。
那人氣紅了臉:“久聞少荏劍君大名,今日特意前來拜谒。”
沈揚戈聞訊匆匆趕來,他深知周見霄的狀況,一早才吐了血,又昏迷了一個時辰,如今灌了猛藥才勉強起來,如何經得起試探?
他率先站了出來,一劍斬落那人的鬓發,低聲斥道:“滾。”
發絲輕飄飄落地,那人抖着手,顫巍巍地拔出了劍,依舊逞強:“不是你!少荏劍君,有本事你讓他出來啊!”
沈揚戈蓦地上前一步。
那人又抖成了篩子:“有本事,有本事你讓他和我比試啊!每每有人拜帖,周家總是喊其他人來應戰,這是君子所為?配得上劍君名号?”
“我家劍君在绛雪境鎮守火脈多年,如今尚未痊愈,你們便逼上門來,劍君高風亮節,豈容得你等鼠輩出言不遜!”旁邊的周家人終于憋不住了,年紀小的姑娘當場開罵。
那人臉色一僵,他四下瞟瞟,突然又得了勢,咄咄逼人:“我們不是說少荏劍如何,隻是他久病在床,還挂着劍君的名頭,就不合适了吧……”
“你!”小姑娘還欲再辯,又被打斷了。
“你可知道,就憑劍君這個名号,在大比中無需比試就能直入三階,占得先機,這對我們這樣穩紮穩打,逐階爬升的普通人,何其不公!”
“如今大比在即,我先替大家試試劍君的劍利不利,若是有心無力了,不如盡早退位讓賢,免得落人恥笑……”他目露不屑,擡起下巴耀武揚威。
“你便是拉了我家劍君下水,也未必進得了三階。”
“那又如何?我這是維持公正!”
周家人掃視周圍,如今已經不知不覺圍攏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氣息沉穩的修真者,他們目光狠辣,盯着面前的鬧劇。
完了,都完了!
周家老管家哀歎。
沈揚戈卻不解,他暗自拉過老管家:“這是何故?”
老管家喟歎一聲:“哎,老頭我也算看清了,這群人就是來者不善——你可知道,每三十三年便會有一次大比,符合條件的青年修士都會登記造冊,依據各自修為、名聲以及上次大比情況,同階進行比試,這也被稱為攀天階。”
“上次大比,三階巅峰,共排十六人,我家劍君位列第三,本次大比便直接從三階開始。但你也看到了,就現在少主人這樣的狀況,如何參加得了?我們本也想放棄,可自己放棄,和别人來挑事,卻是截然不同的啊。”
他恨恨咬牙:“這群畜生,不過是沽名釣譽,眼紅而已。他們背後也一定有人指使,否則誰敢在邳川挑釁?”
“那……”沈揚戈回頭看了一眼周見霄,他依舊神情淡漠,似乎不在意那些污名。
他知道,若是周府門口的事不解決,無論是避戰還是迎敵,隻要落了下風,從此以後,少荏劍這個名号,将淪為全修真界的笑柄。
他的過往将被抹去,隻留下最滑稽的失敗。
沈揚戈握緊了劍鞘,他暗暗下定決心,要這個狂徒打得牙掉!
“怎樣?少荏劍君,若是你還不出手,可就當你讓在下三招了哈哈哈!”那人還在出言不遜,他步步緊逼,手中劍铮然出鞘,劃出銀弧。
“小人!”還不等沈揚戈拔劍,就聽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很輕的貓叫。
“喵……”
聲音熟悉,他心一緊,循聲望去,恰好透過人群縫隙,看到街道盡頭的黑毛團。
“喵~”它停在那裡,輕輕甩着尾巴,碧綠的眼睛卻望了過來。
貓師兄,你怎麼在那兒!沈揚戈大驚失色,他一邊擔憂自家師門的貓跑了,一邊愁着面前挑釁的渣滓。
周見霄終于有了動作,他看了那貓許久,終于舍得收回了目光,依舊平淡:“你想看我的劍?”
那人臉上猖狂的笑斂去,他陰沉地睨着:“是,還望劍君賜教。”
“賜教不敢當。”周見霄撣開少荏劍,“死可以——”
話音未落,那人便覺得喉間一涼,似有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