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貓玩鬧到深夜,盡管周見霄并無困意,但沈揚戈怕會打擾他休息,強行抄起自家師父告辭。
離開了主院,他依舊能感受到那人從身後投來的目光,如芒在背。
懷中的黑貓也非同尋常地沉默下來,它耷拉着四肢,腦袋随着沈揚戈的步伐一點一點,像是沒有生氣的玩偶。
“師父,你是不是該交代什麼?”回到院裡,沈揚戈開誠布公道。
此時的他斂了神色,神情肅穆,絲毫不見方才的插科打诨。
“你也看到了,他連劍都拔不出了。”黑貓趴坐在窗框前,嗤笑道,“大名鼎鼎的周見霄成了連劍都拔不出的廢人。”
他的語氣是譏諷的,但澄綠的眸子卻滾出眼淚。
沈揚戈看着它們不沾水的皮毛落下,像是珠串般,折射出冰冷的光,似乎攪動着無數鋒利的碎片。
他突然哽住,不知道該說什麼。
“師父,你想怎麼辦呢?”
“我要讓周見霄回來。”黑貓悶聲道,它枕在自己的爪上,撐着腦袋看前方,“我要讓他站上大比擂台,成為名副其實的少荏劍君。”
“他要怎麼回來呢?”沈揚戈道,“寂相思嗎?它有什麼用……”
《藥典》隻記載了制作方式,并無功效——他師父為什麼要做寂相思,這和醫治周見霄又有什麼關系?
黑貓不說話,它将腦袋埋在爪裡,耳朵輕輕搭下,許久,才悶悶發聲。
“他的骨已經補好了,隻有一件事要完成了。你明天就把最後那副藥熬了,少放點水……”
停頓片刻,它又補充道:“算了,還是照常吧,順便加三片甜葉。”
就不苦了。
見徒弟依舊默不作聲,它道:“等忙完了明天,回去我就告訴你。”
沈揚戈垂眸,點頭道:“好。”
*
第二天,似乎一切都平平無奇。
周見霄卻醒得早,他早早坐在門外,用草藤編了隻蚱蜢,又用一根細細的根莖懸挂着——它在半空中晃晃蕩蕩,像是釣貓的餌。
等到沈揚戈端着滾燙的藥盅進來時,隻見那人站起身來,沐浴在晨光裡,像是鑲着金邊的神像。
神像臉上帶着和煦的笑,他彎着眉眼,沖着這邊擺手:“姜南,快來。”
草蜢在空中晃着觸須,活靈活現。
黑貓在沈揚戈身後止步,靜靜看着他,沒有動作。
周見霄臉上的笑一頓,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伫立在原地,看上去茫然無措,可憐極了。
沈揚戈放好了東西,盛好了藥,回頭就看見黑貓不争氣地窩進了那人懷裡,正用爪子撲着草蜢。
“……”
他闆着臉,啪地把藥碗放在周見霄面前:“前輩,喝藥了。”
周見霄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不知為何,氣氛突然沉悶下來。
不是喝個藥麼,還加了甜葉,也不苦,怎麼大家都這幅表情?
沈揚戈不明所以,隻見周見霄端起藥一飲而盡。
他又低頭摸着黑貓光滑的脊背。
“周見霄,你答應我,這次醒來,就不要記得我了。”黑貓蜷縮在他的懷裡,輕聲道。
沈揚戈收拾的動作一頓,他赫然擡頭,隻見周見霄正垂着眸,他極有耐心,摸着小貓的腦袋。
“你會回來找我嗎。”他道。
黑貓沒有理他,隻是揣着爪子,靜靜阖目,像是睡着了。
它的氣息愈發微弱,腹部的起伏愈發遲緩,終于,黑貓失去了最後的溫度,靜靜躺在周見霄的懷裡。
沈揚戈愣住了,他剛想上前,就見周見霄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小耳朵,遲緩起身。
他捧着小貓冷透的身體,一步步走向了門外。
在枯榕下,他埋葬了它。
“他還會回來吧。”周見霄跪在樹前,撥開了周邊枯葉,此時沈揚戈才看清,樹下已經有很多小小的墳冢。
沈揚戈道:“會的。”
周見霄微微一笑,目光缱绻,他埋葬了太多姜南,也等待着他重新回來,每天都在期待。
死亡不是分别,遺忘才是。
他永遠都在等待。
沈揚戈見他坐在枯樹下,倚着樹幹緩緩阖目,唇角微微揚起,眼角卻沁出淚,像是夢見了什麼美好的事。
他突然覺得胸口堵得慌,一切荒誕極了,一千萬個問題盤旋在腦海裡,頓時手一松,摔了藥碗,拔腿就往外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想不明白,就隻能出去,找到師父詢問。
為什麼!
他沒有同任何人告别,自顧自飛奔回了城郊的山上。
果不其然,一隻狸花貓正趴在門口——
“師父,你答應了,要告訴我的!”沈揚戈氣都沒喘勻,他甚至不用去找什麼老頭。
笑話,什麼老頭?那就是他師父的另一個傀儡分身。
鏽刀師姜南,千人千面,不過是寄居在不同軀殼裡的可憐蟲罷了!
狸花貓身上髒兮兮的,皮毛上結了許多血痂,和着塵土,看上去瘦骨嶙峋。它站起身來,沈揚戈才發現它的腿似乎也斷了,一瘸一拐地走進去。
這次的身體,似乎破敗極了。
沈揚戈鼻頭一酸,他快步追了上去,替它推開了房門。
姜南慢慢拖着腳步走進去,它跳到矮塌上,舔了舔茶水,這才緩緩開口。
“你知道我是怎麼認識他的嗎?”他難得分享過往,“那時候,我要去偷绛雪境的孽海晶,那是鎮火脈的寶貝……”
狸花貓娓娓道來。
與此同時,昏睡中的周見霄,眼皮微顫,夢起了過往。
火脈在極南之地,皚皚雪原之下,隻有受到摩柯族的邀請,才能接近绛雪境。
為了獲得摩柯的邀請,姜南便僞裝成了邳川的挂名弟子,混在了逍遙宗的隊伍裡。彼時,帶隊之人便是最年輕的劍君,周見霄。
周見霄第一次見到姜南時,他正被内門弟子刁難。
“交錢就能記名,你這種雜種,根本不算我們逍遙宗的人!”
“那又怎樣,小爺我交得起,你們不是也收了?當了biao子還立牌坊……”姜南反唇相譏,他眼尖瞥見了來人,忽而笑出了尖尖的虎牙,惡劣道,“你說是不是呀,周劍君?”
少年翹着二郎腿,坐在桌上輕輕蕩着,眉眼像是小狐狸般眯起,狡黠又靈動。
他的尾音微微上揚,尤其是最後三個字,又綿又軟,好端端的戲谑,經過由上翹的音調,就成了撒嬌。
壞極了,說話也不文雅。
周見霄收回目光,掌心像被小狐狸的尾巴軟綿綿地掃了一下,很輕也很癢。他微微攥拳,卻落了個空。
他沒有理他,快步走了。
而後,第二次見面時,他在秘境中為了掩護弟子撤離,孤身一人應戰獸潮。
本命靈劍被折斷,他心肺俱損,滿目血紅中,忽而見到一隻小狐狸輕巧地點着獸首踏空而來。
他反手燃起了一種古怪的火,又揚了一把粉末,激得惡獸涕泗橫流,四散奔逃。
周見霄半躺在地,捂住了胸口,隻見少年笑嘻嘻地踱了過來,他湊近了,身上帶着草藥清香,可臉上卻依舊是玩味的,惡劣的笑。
一根微涼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劍君,你的劍斷了呢。”小狐狸露出了壞心的笑,蠱惑道,“要不要我幫你修好呢?”
“要。”周見霄愣愣道。
姜南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妥協得那麼快,那人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臉上,帶着灼人的溫度,他的耳根一紅,匆匆撇開臉,“你求我!”
“我求你。”
姜南眼尾都紅了,他咬着下唇:“你!”
怎麼那麼厚臉皮!
他又氣又急,慌不擇路,一手刀敲暈了重傷的周見霄。
等周見霄醒來時,身上已經上好了藥,身邊還擺着一柄鋒利的劍——并不是修補好的少荏劍,而是一把新劍,完全契合他的劍招。
也不知鍛造了多久,又藏了多久。
他握住了那柄“少荏劍”,眼底露出了微不可察的暖意。
看起來可聰明了,實際怎麼那麼傻呢。
想起那人微紅的眼眶,周見霄忽而生了一種欲望,想抱在懷裡,好生哄着,不想讓他那麼輕易被人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