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揚戈恍惚了兩日,在準備午餐的時候,一打開櫥櫃,小瓷碗就映入眼簾,他就愣在原地,發會兒呆。
準備草藥的時候,看着旁邊笑意盈盈的花骨朵,愣着神。
最後,那隻小碗被束之高閣,花圃又淪為綠油油的藥田,他才算恢複了以往的神采。
“師父……”沈揚戈托着小盞推門進來,“琉璃熔已經收集夠了。”
狸花貓眼睛一亮,它輕巧地躍上椅子,又借力一蹬,蹿上了桌面,興緻勃勃地湊到流光盞跟前。
他看着狸花貓油光滑亮的皮毛,有瞬間愣神,一把按住了蓋:“師父,等琉璃熔失效以後,你會去哪兒呢?”
會像那個人一樣,突然消失嗎?
狸花貓瞥他一眼,用軟綿綿的肉墊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啦,我就再變回來呗,其實當貓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想吃的時候有得吃,想睡的時候有得睡……”
沈揚戈猶豫着挪開手:“那等您完成了寂相思,我就準備回家了。”
狸花貓詫異:“怎麼了呢,師父的就是你的,你在這兒待着就行啊。”
“不是。”沈揚戈蔫了下來,“是那些人來了……我在邳川已經暴露了,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找過來。”
“他們不擇手段,我擔心……”
“你擔心你師父對付不了?”狸花貓懶懶甩了甩尾巴,它沉吟道,“不過,你想回家我也不留了,等這邊處理好,我也打算出遠門溜溜,這樣想來,還是你家裡安全。”
“我先給你準備好東西吧!”
狸花貓說幹就幹,它甩着尾巴,呲溜一聲就竄出了門外。
等到它搗鼓搗鼓後,整出了個鼓鼓囊囊的小包袱,墊着一塊灰黑的布,看上去是破舊的披風,上頭滿滿當當地堆着雜物,還有一個小小的鐵手環。
古樸的模樣,通體黑色,依稀有紅鏽色,像是哪裡翻垃圾翻出來的。
“這是?”沈揚戈撿起了鐵手環。
狸花貓狀似不經意地舔舔爪:“沒什麼,就是個小玩意兒,做着玩的。”
見沈揚戈好奇打量着,它又清清嗓子,補充道:“就叫卻邪吧。”
沈揚戈指尖似有異樣的觸感,低頭看去,隻見鐵手環内壁刻着一行小字。
“福壽安康,百病祛邪。”甯聞禛替他輕念出來。
他看去,沈揚戈正緊抿着唇,眼底有細碎光芒,他将手環帶在手上,又轉了轉手腕:“師父,剛剛好!”
狸花貓無語白眼:“那當然,它意随心動,變大小隻不過是基礎罷了。”
它指點道:“你試着在心裡想拂雪。”
沈揚戈照做,隻見鐵環竟然遊動起來,像是一條指節般細長的蛇,呲溜轉到手心前,倏忽寒光一閃,一柄拂雪便直愣愣地出現了。
“啊?”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發出驚歎,他手忙腳亂地接住沉甸甸的劍,又不知一時想到了什麼,長劍霎時縮短,變成了匕首辭靈,刀刃恰好對内,差點給他戳了個對穿。
“師、師父……”沈揚戈像是撿了燙手山芋,左手換右手,額上急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狸花貓撐着腦袋,看着十八般武器在面前變換,他竟不知道自己的蠢蛋徒弟腦瓜子能裝那麼多東西,思維如此活躍。
眼見卻邪變成了八百斤的通天錘,直愣愣地往腳背上砸時,沈揚戈可算摸清了法門。
他一把摸上錘柄,厲聲道:“回來!”
果不其然,色厲内荏的模樣呵住了法寶,隻見巨錘倏忽間又化作黑影,蛇形般遊曳,重新頭銜尾,在他手心圈起。
“哇!”小狗甩起尾巴,像是螺旋槳,“好厲害……”
狸花貓噎住了,它冷豔擡頭:“當然了,這可是首席煉器師的精心之作。我一早就說過你不适合劍道,可你偏要走這條路,我也就不勸了。你适合火術,盲目用劍,實力會大打折扣,這是一把千變之器,可以輔助你的術法,給你保命用的。”
沈揚戈摸了摸手上的鐵環,眉眼滿是笑意,又歡喜地應了一聲。
任憑誰都能看出他的喜悅,畢竟,這是頭一件屬于他自己的法器。
他的師父是天底下極好的人,哪怕看出了他不适合劍道,可依舊尊重他的想法,沒有阻止,甚至還替他想好了退路。
“師父……”沈揚戈眼巴巴地看着他,還想繼續煽情,卻被狸花貓殘忍打斷。
“得得得——快點準備好流光盞,給我恢複人身了!”
“哦。”
*
一切都異常順利。琉璃熔發出了七彩的光暈,它被拉長,長出四肢,成了纖長人形。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純白的披風,毛絨絨的,像是雪地裡的白狐尾巴,然後是一張清秀的面孔,嘴唇是淡粉色的,小巧的鼻尖,再往上是濃密的長睫。
小扇子輕輕顫動,就露出了狐狸般狡黠的眼睛,黑溜溜的,像是沁水的黑葡萄。
沈揚戈愣住了,甯聞禛也呆住了。
他師父似乎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年輕,約莫十八出頭的樣子,臉上甚至還帶着一絲嬰兒肥,少年氣撲面而來。
而甯聞禛卻一眼認出了面前這人——
正是當時他前往邳川替黎照瑾求藥時,見過的那個少年醫者。
那時候他說,他叫宣瀾。
宣瀾和姜南,就是同一個人?
一絲異樣從腦海中飛速掠過,他隐約摸到了什麼頭緒,反應過來時,卻如浮光掠影般,須臾便沒了痕迹。
沈揚戈眼睛瞪得溜圓,結結巴巴:“師父?”
那少年沒好氣地應聲:“是啊,你還有幾個師父?”
“你看起來好小啊。”
少年皮笑肉不笑:“謝謝啊,我心理年齡比你大多了,你應該感謝我死得早。”
沈揚戈噤聲了。
隻見姜南伸出了手,正反面看了看,似乎也有些不習慣,他捏了捏自己的腮幫子,估計沒收力,疼得呲牙咧嘴,又揉了揉,臉上落下兩道紅痕。
好不容易有點真實感覺了,姜南這才感覺到周身捂得滾燙。
他一低頭,好家夥,初秋時節,自己還裹在狐裘裡,怪不得像在蒸籠裡烤呢!
七手八腳扯掉狐裘後,他一躍下床,活動着筋骨,打了個響指:“好了!現在就下山吧!”
“啊?師父,我們去哪兒啊……”沈揚戈忙不疊地追了上去。
“帶你蹭飯。”
“哪裡的飯呢?”
“當然是……”
兩人的交談聲漸行漸遠,飄散的塵埃輕輕舞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是活潑的精怪伸展着四肢。
那是鍍金般燦爛的一天。
*
到了邳川,姜南熟門熟路地領着沈揚戈叩響了周府的大門。
侍從拉開了一條縫,看清了來人。
沈揚戈往前一步,正要介紹自己的師父,就見紅門吱呀洞開,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姜公子。”
沈揚戈的話便卡在了喉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認識我師父?小狗豎起了耳朵,又往後一瞥,卻見姜南也是一副古井無波的模樣,徑直邁腿進去。
哎?
那麼熟的嗎?
沈揚戈不解其中之意,目露探究,老老實實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周府所有的人似乎都對這張臉不陌生,他們的反應無一不是,先怔愣一秒,反應過來後,規矩彎腰、抱拳、作揖,然後順從地退後,這是最高的禮節,往往是見到貴客,或者——
主人。
姜南一路暢通無阻,直奔周見霄住的寒天院。
在邁進院門的瞬間,他放慢了腳步。沈揚戈在他身後,透過縫隙,看見枯樹下一個躺椅,正咿咿呀呀搖動,一個身影倚在其中,手捧書卷,正低聲念着什麼。
“在巳曰大荒落。四月出……”【1】《天文志》
“太初在參、罰。”姜南輕聲接道。
那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沒有回頭,隻是保持着相同的姿勢,像是凝固在了原地。
姜南緩步踱近,他彎起眉眼:“怎麼不繼續了?在午曰敦牂,五月出,太初在——”
沈揚戈聽出來了,這是《天文志》,是師父讓他讀的第十三本典籍。
“東井、輿鬼。”周見霄道。
此時,他放下書,直起身子,緩緩回頭,在看清來人的瞬間,他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和煦又溫暖。
他熟稔道:“回來了。”
就好像兩人是親密無間的伴侶,這一天也再平常不過了——他們同吃同住,不曾分開。
“餓了吧,有你愛吃的燈芯糕,有醉蝦,有應季的茼蒿……”周見霄細數着菜肴,此時沈揚戈才察覺到,他先前在周府吃的東西,都是他師父喜愛的。
每一天都是一樣的。
他那時候還向師父吐槽過八百年不變的菜色,不成想——是周見霄做好了每一天他回來的準備。
“他們說已經備好了,走去嘗嘗?”
“好啊。”姜南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
周見霄注視着那隻白淨纖長的手,看了許久,最後小心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然後被穩穩攥住。
嗒。他聽見了榫卯的完美契合。
他被牢牢地抓住了,從美夢被拖入另一個美夢。
手的主人似乎沒有絲毫忌憚,他牢牢抓緊了周見霄,将人一把拽起,歡快地往裡屋蹦跶。
“揚戈,記得準備下東西了!”在進門的瞬間,姜南回過頭,沈揚戈見他揮了揮手,眼睛像是彎彎的月牙,快活極了。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