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見霄也看了過來,隔得太遠,沈揚戈看不清他的神情了,或者說那雙眼睛裡包含了太多情緒,他讀不懂。
于是,他低下頭,像是把埋進沙裡的鴕鳥,自言自語道:“好。”
*
等到沈揚戈磨磨蹭蹭,端着溫熱的藥盅過來時,姜南剛好結束了最後一口飯。
他的腮幫子鼓鼓囊囊的,連帶着渾圓明亮的眼睛轉了過來,像是覓食的松鼠,機敏又靈動。
“多久了,都涼了吧。”姜南嘀咕着,接過了藥盅,往周見霄的空碗裡一倒,又往前一推。
周見霄看着他的動作,卻沒有動。
“寂相思?”
“嗯。”姜南随口應道,他歪頭思忖片刻,覺得自己該貼心些,便将碗端了起來,直直送到周見霄跟前,眼睛亮晶晶的。
“成功了?”
“嗯。”他依舊穩穩舉着。
周見霄沉默許久,他無法承受那人祈盼的目光,隻能垂眸逃避:“等會兒吧。”
姜南斂了笑,他注視那人:“你答應過我的。”
“成功了,我會把你忘記了。”
“那就忘。”
又是許久的沉默。
“我不想。”
“你答應我的。”
“我反悔了。”
“周見霄怎麼能騙人呢?”
周見霄直視他:“我不想。”
“不想忘記你,不想拔劍,不想變成以前那樣。”
“周見霄,你說過不會讓我再難過的。”姜南的話格外殘忍,“可現在我被你絆住了。”
“因為你,我隻能一遍一遍地死了又活,像是孤魂野鬼一樣,寄居在各種軀體裡,不斷流亡。”姜南道,“都是因為你。”
“對不起。”
周見霄緊緊锢住姜南的手腕,恨不得嵌入骨肉,在上面落下一道道紅痕。那人手一晃,幾滴湯藥灑了出來,卻又很快穩住了。
“我不知道你那麼痛苦。”他的聲音變調,帶着孤注一擲地決絕,“可我不想忘記。”
姜南定定注視着他:“你答應過我的。”
周見霄道:“之前都是殘次品——我也相信,你同樣不想我忘記的。”
他希望得到承認,可姜南卻狠了心,他盯着面前人,一字一句說得清晰:“不,放過我吧。”
“……”
四周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沈揚戈盯着兩人,緊緊扣着托盤。
“誰都想我忘記,包括你……”周見霄松開手,墨發垂肩,他自嘲道,“可誰在乎過我的想法。”
“你要成為大英雄的。”
“我該救你的。”周見霄道,“我不想讓你做不想做的事,不想讓你受制于人。我總在想,如果我能早些見到你多好,在你挨餓的時候有的吃,在你冷的時候有的穿,在你孤單的時候有人陪……”
“我想你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你說過,我要對你好,我就想着,以後一定不會讓你難過,可我找不到你……”
“他們說,你沒走出绛雪境,摩柯把你扔在了亂葬崗,我去找了,找了很久,可我找不到……”周見霄的聲音發顫,他笑着紅了眼眶,“可我找不到你了。”
“我就想啊,你那麼傻,還那麼小,會不會又被欺負。”
姜南打斷:“别說了。”
周見霄自顧自道:“我為很多人拔過劍,可我不想成為什麼武器、标杆或者英雄,你說過除暴安良,是上上簽,我願意把所有行的善積的德都分給你——可它為什麼沒有好解?”
“别說了……”姜南哀求道。
“是我做的不夠嗎?是我做的還不夠嗎?”周見霄按住他的肩膀。
“如果我忘了你,那會比死還難過。”他哽咽了,紅了眼眶,“可我忘記了,就不會死……你會徹底殺死我,殺死那個真正的周見霄。”
“别那麼殘忍,好嗎。”
剝離他的骨血,披上華裳,将他重新塑造為無情無欲、無堅不摧的神像。
遺忘會殺死姜南,也會殺死周見霄。
姜南笑了,他眼角挂着淚,水光盈盈:“那你就和我一起死。”
“讓那個周見霄和我一起死。”
那個瞬間,周見霄看懂了他的堅定。
沉默許久,他喉結上下滾動,終是慘淡一笑:“好,如你所願。”
周見霄端起藥碗,一口一口飲盡了寂相思,苦味像是一把刀,從他的咽喉劃入,徑直破開胸腹。
“姜南,你在殺死我。”
姜南吻他,唇齒間盡是苦意:“我在愛你。”
他靠在周見霄的胸前,聽着他的心跳,含淚笑了起來:“你把他給我,我就把你還給你。”
把真正的少荏劍還給你。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周見霄低頭,他的唇觸上了他的額頭,又輕輕撫着那人毛茸茸的後腦,墨發穿過他指尖,依依不舍地纏繞。
他像是落入蛛網的飛蛾,斂翅駐足時,卻被寬容釋放。
可他從不想要這樣的“仁慈”。
“這也由不得你。”姜南信誓旦旦,又噗嗤笑了起來,他笑得渾身都在發抖,幾乎喘不上氣。
周見霄的動作漸緩,手緩緩落下,終于阖上了眼。
此時,沈揚戈聽到了笑裡夾雜着一聲哀鳴,被布料悶住,遙遠得像是從雲翳後傳來。
像是天端裡,倏忽間,被一箭穿心的鷗鳥。
*
周見霄再次醒來時,他環顧四周,腦海裡混混沌沌,似乎隔了一層紗。老管家臉上是一種緊張又期待的神情,看上去格外滑稽。
他按了按眉心,不耐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少主?”
又來了,那種谄媚又激動的模樣。
他不就用了新藥修複根骨,睡了一覺麼,至于嗎?
“怎麼?”
老管家已經膽怯地退開了,衆人鴉雀無聲,低着腦袋退到了後頭。
青夫人站在他的面前,神情高貴靜默:“現在如何。”
“好多了,多謝青夫人關心。”周見霄正欲下床行禮,卻被淡淡制止了。
“你可還記得?”
“記得什麼?”周見霄覺得這句話問得奇怪。
他應該要記得什麼嗎?他認真回憶片刻,逐一羅列列過來,依舊沒有任何頭緒。不是都完成了麼,如今最重要的,不就是盡快修複根骨,代表逍遙宗參加大比?
看他眼底一片清明,青夫人斂眸:“記得要向醫師見禮。”
原是這事啊。
“自然。”周見霄颔首,他轉頭向老管家吩咐,“記得備好厚禮,先前承諾過的酬金翻倍送達。”
老管家瞪着眼,小心道:“那……少主去嗎?”
“我嗎?”周見霄搖頭,他神情果決,“不去了,這點小事你處理了就行,大比在即,我還得加緊恢複。”
青夫人道:“你既已康複,便找個機會辦場典禮,好通知各宗。順便,五陽宗宗主的獨女對你有意,打聽了幾次,對我們逍遙宗有利,尋個機會見上一面,将事定了。”
周見霄沒有想法,隻是點頭:“全憑青夫人做主。”
他想來都聽話,處處以逍遙宗為先,自然不會忤逆自己母親的意思。
那家女兒,他想了想,從記憶裡翻出了一個模糊的影像,好像很久以前見過,是個笑起來挺可愛的姑娘,想必結契也不會有什麼問題——許是同他的父母一般,不溫不火、相敬如賓。
他抽出了一旁的少荏劍,劍鋒森冷,倒映出一雙銳利的眸子。
旁邊人大氣不敢喘,小心窺探着他的反應。
奇怪。
周見霄對旁人的視線頗為敏感,他皺眉問道:“你們瞧我做什麼?”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無人作聲。
眼見少主越發不耐,老管家顫巍巍地試探:“少主是否感覺到什麼不對?”
比如說,你的本命配劍,怎麼換了一把?
周見霄更奇怪了,他按回了鞘:“什麼不對?你們都在說什麼……”
“沒、沒。”老管家喜上眉梢,連連擺手。
太好了,少主終于忘幹淨了。他有些眼熱。
他同那人徹底毫無瓜葛了。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