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宮之内,鶴鏡生展開衣襟,隻見紗布下,一滴血痕洇暈開來。
他下颌緊繃,眼底蓄起風暴:“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再擡眸時,他臉上的表情變得陰狠又扭曲:“怎麼會殺不掉呢?局外的棋,就是廢棋。”
鶴奴戰戰兢兢地奉上瓊漿,卻被剜了一眼,他吓得雙腿一軟,踉跄跪地。
哐啷——金杯在地上打了幾圈,液體在毯上濺開大片深色。
“主人饒命!!!”鶴奴聲音打顫,不住地磕着頭,很快青黑一片。
鶴鏡生定定地注視着他,神色莫測。
他倏忽笑了起來,和藹伸手:“無妨。”
鶴奴動作僵住了,視線定在那隻蒼白的手上,咽了口唾沫,顫巍巍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還沒觸碰到,就感受到了一層無形的阻礙,它像是透明的屏障,隔在鶴鏡生的手上,讓人無法接近。
還好……碰不到。
鶴奴暗自松了口氣,他借力起身,想要抽手時,卻發現自己死死黏在那股力量之上,像是被蛛網捕獲的飛蟲。
“主、主人……”鶴奴哆哆嗦嗦。
鶴鏡生依舊彎了眉眼,他的聲音輕柔:“你替我去傳個話——就說,沈揚戈此人,留不得。”
“他必須死,而且必須立刻死。”
随着他的每個字,鶴奴能聽到自己的手骨被攥得咔咔作響,他疼得臉色青白,嘴唇顫抖,整個人順着鶴鏡生的力度傾斜過來。
“是、是……”
他從喉間擠出了回答。
“唔!”劇痛襲來,他聽到了骨頭折斷的聲音,眼前陡然一黑,幾乎疼昏過去。
鶴鏡生終于施施然停了手,他擺擺手:“下去吧。”
鶴奴眼神渙散,臉上涕泗橫流,緩了片刻,才喘着粗氣,嘴唇翕動無聲,應了句“是”。
他捧着無力垂落的手腕退下了,隻留鶴鏡生孤身坐在主殿。
世間無不知之者此時把玩着杯盞,挂起勢在必得的冷笑。
“金漆崗……我看你怎麼能走到那裡。”
*
收到鶴鏡生傳訊時,雪衣劍閣内氣氛微妙。
“南虞境這位,向來可不問世事,今日難得傳訊,說要立馬處決沈揚戈,諸位覺得呢。”佘晉将金羽展平,向着四周示出,最後恭恭敬敬地朝着主位作揖,“閣主,此子斷不可留呐!”
閣主不曾發聲,卻聽一旁有人嗤笑。
“呵。”
衆人看去,隻見吳甲辰以扇掩唇,驚訝地瞪圓了眼:“都瞧我作甚?喉嚨有些不适,咳嗽了一聲。”
“你!”佘晉瞧出他的别有用心,狠狠剜了一眼,又繼續道:“各位可還有異議。”
衆人沉默不語,佘晉以為已經塵埃落定,嘴角笑意還未揚起,卻聽慵懶的女聲響起。
“若是我們現在殺了他,不顯得我們怕了南虞境。”酉峰尤飛瓊道,“而且,雖說我們已經散布了關于沈淮渡奪寶而逃的消息,但畢竟他聲名在外,依舊有人不信。現在處置了他的後人,豈不是有名無實,授人以柄?”
“尤峰主多慮。”佘晉不以為然,他搖搖頭,“關于沈揚戈的事,我們先前讨論得很清楚。放出了那麼多消息,圍獵數月,無一人為他出頭,說明沈淮渡已是有心無力,至少他救不了沈揚戈。不過是拔了牙的老虎,死活尚未定論,我等何須畏懼?”
“倒是你……”他觑了一眼尤飛瓊,似笑非笑,“火急火燎地為沈揚戈辯解,莫不是封家小兒又在哭哭啼啼了?”
“你!”尤飛瓊暗自咬牙,卻被這一番不痛不癢的話堵了回來。
誰都知道封司幸偷放了沈揚戈,雖說在他們的計劃之内,但後來的脫逃着實意料之外,讓人大傷腦筋,他們也費了不少心思才抓回來。
其間劍閣甚至不顧顔面,向頗為不對付的南虞境低頭問路,現在鶴鏡生傳訊,要求處決沈揚戈,他們也不好推脫,不如将錯就錯,還了這份人情。
如今她的發聲,無疑像是為子侄謀私。
佘晉暗自勾唇,他攏着袖子,袖下暗自攥拳,隻等座上人發話。
“不過……”
看戲的吳甲辰舉起了自己的折扇,他吸引來了衆人的目光,無辜笑笑:“諸位,可否聽在下一言?”
“你說。”還不等佘晉反駁,座上便傳來了低沉雄渾的聲音,檀來閣主一開口,衆人便一拱手,随即安靜下來。
吳甲辰“啪”地将折扇攏在掌心,他起身踱了幾步:“雖說這些時日,圍剿沈揚戈并未遭到阻攔,似乎可以證明沈淮渡顧不上他,可我們同樣沒有問出幽都的消息……沈淮渡是死是活,沈揚戈又是怎麼走出長陽漠的,都毫無頭緒,若是貿貿然将人殺了,那這線索就斷了。”
“呵,幽都就在那裡,若是其間有什麼秘法寶藏,何至于養出個沈揚戈?”
他們先前還顧忌沈揚戈身上會不會攜帶秘寶,以至于能眼睛都不眨地浪費木石之心,可經過那麼次試探交鋒,劍閣得出了結論——
這人就是眼界短!
買椟還珠的蠢東西!
誰會用木石之心救雲州的蝼蟻?
他們謀劃數年,任由狼妖胡作非為,不正是為了鶴鏡生的那句箴言?沒想到,雲州大疫的确逼出了木石之心,可又殺出了個沈揚戈!
想到這裡,佘晉更是氣結:“看他一身窮酸樣,毀了我們數十年的謀劃,簡直罪不容誅。”
“此言差矣。”
吳甲辰道:“諸位可别忘了,還有一件至寶在他們手裡。”
“什麼?”
“轉經輪。”
“……”聞言,殿内響起了零星的低喃,衆人竊竊私語着。
随即,躁動平複,子峰峰主束魏眯着眼睛,捋着山羊須道:“哦?轉經輪……老夫沒記錯的話,那是淨世宗的寶物,佛道不同修,與我等有和關聯?”
“諸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吳甲辰笑道,“恰巧我同隐秀大師交情甚笃,才得知其中秘辛——當今佛門第一大宗淨世宗,是憑轉經輪立派的。”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就連台上的檀來真人都微微坐直了身子。
吳甲辰胸有成竹,字句铿锵:“而且是隻憑轉經輪立派。”
一時間,嘩然更甚。
“此言當真?”束魏追問。
“絕無半句虛言。”
要知道,能開宗立派,首先要有大能,其次大能有法寶,因此一般情況下,某某會被稱為開山祖師,他的法寶自然就是鎮派之寶。
但也有極少數的,僅憑法寶立派。
靈修較多此種情況,像是松雪門,僅僅憑借小眉山上的一棵雷擊木立派。松雪門的弟子原為小眉山上的靈修,為了守護自家雷擊木不被他人奪取,斷了修行之途,便自建門派。
他們依附雷擊木修行,而雷擊木也不為小眉山以外的力量驅使,兩者相輔相成。
可以說,所有僅憑法寶立派的宗派,其法寶定是稀世奇珍,且具有一定靈性,但也因法寶品階受限,一般都是小門小派,成不了氣候。
畢竟,能觊觎他們立派寶物的,一般是同等階級,而他們擁有法寶庇佑,旁人打不過;至于能搶奪的大宗派,壓根瞧不上他們的東西。
若是頂級法寶,那就另當别論了,還不等他們立派,早就被虎狼分食了。
據稱淨世宗是弦徽禅師開派的,真言淨世轉經輪為他的傍身法器,在禅師坐化後便自行封存,後續數百年再無一人能喚醒它。
衆人隻知道弦徽禅師佛法精妙,卻壓根不知道,他隻是個幌子,淨世宗真正的立派之基,竟是那柄平平無奇的轉經輪!
松雪門的雷擊木擇主,它的主人就是松雪門的掌門。
按照這個邏輯,若是轉經輪擇主,那麼……
“誰得到了轉經輪,就是整個淨世宗的宗主。”吳甲辰一語中的。
佘晉臉色鐵青,他恨恨咬牙,袖中的拳頭攥得死緊:“你怎麼不早說!”
吳甲辰讪讪将頭縮在折扇後:“你也沒問呐。”
“你!”佘晉剜了他一眼,轉頭向檀來禀報,“閣主,沈揚戈還有大用!盡快将他押回劍閣,好生審訊!”
“你可得注意了,淨世宗可一直盯着呢……當年他們隻是逞威風,拿轉經輪做個樣子,畢竟它自封後無人可以驅使,誰成想沈淮渡那個愣頭青,拿了就走,可把淨世宗急壞了。他們當天就派了金身羅漢前往要回轉經輪,可連第一層罡風都扛不過去……”
吳甲辰又扔出了平地驚雷:“極有可能,沈淮渡當年已經喚醒了轉經輪。”
“那……若是淨世宗知道了,我們這般對待沈揚戈,豈不是……”卯峰峰主猶豫道。
豈不是得罪了他們。
吳甲辰道:“倒也不至于,畢竟淨世宗也不想承認,自己的立派根基被一個劍修掌控了。他們早已在長陽漠周圍布下眼線,靜候數十年,如今也時時追蹤沈揚戈的動向,想來也是準備找個機會,問出轉經輪的下落了。”
“因此,沈揚戈必須留。”他一錘定音。
佘晉颔首:“自然,既然他如此重要……”停頓片刻,他的臉上閃過狠色:“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幹脆将他剜目、絞舌、斷四肢、封五感,以免他逃走或是被淨世宗劫走。”
這未免太陰毒了,傳出去名聲有損。
可誰也無法确保能看住沈揚戈。
衆人緘默,一時無人開口。
佘晉目露得意,他正想向閣主邀令,又聽吳甲辰開口了。
“佘峰主,你是要一個人篦給我們引路進幽都?”那人折扇輕搖,好不惬意,“我可要提醒你,如今我們派去長陽漠探路的弟子,十死無生——他們依舊闖不過罡風,若是沈揚戈瞎眼、失聲、無法行走,你讓他如何帶我們入漠……”
“這……”佘晉臉上挂不住,他恨恨咬牙,又緩和口氣,“那你說怎麼辦?”
“可用毒布覆眼,讓他不可視;用濕棉塞耳,使他不可聽,斷經脈廢氣海,讓他再無反抗能力。”吳甲辰道,“等到我們需要時,可随時恢複。”
“大善。”佘晉喜道,他一握拳,“等到我們入幽都時,就在他項上套繩,驅狗一般讓他開路……此計甚妙。”
他猛地回頭,期待地看向檀來閣主,隻見高位那人阖目,微微颔首,便是允了。
于是,關于沈揚戈的生死論就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結束了。
衆人離殿時,互相作揖告辭,都挂着和藹的笑,心裡卻有各自的盤算——
真言淨世轉經輪。
原來淨世宗還有這麼個秘密啊。
而尤飛瓊落在了後頭,她回頭看了眼,刻意放慢腳步。
“你為何要幫他?”
吳甲辰“唰”地旋開折扇,他半掩面,隻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眸子,眨巴眨巴:“尤峰主在說什麼?”
“少跟我裝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