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這也不是幫誰……”吳甲辰彎起眸子,他壓低聲音,湊前道,“在下隻是單純想看戲罷了——尤峰主還不知道吧,咱們的佘峰主為何如此心急,想要殺了沈揚戈。”
尤飛瓊略一遲疑。
吳甲辰挑眉,他的聲音隐在扇後,朦朦胧胧的,像是山澗的霧:“佘峰主有個好友,修魔的,差那麼一塊骨頭。”
他兩指捏在一起,比了一個大小:“那麼大的,五蘊骨。”
尤飛瓊瞪圓了眼,澀聲道:“你是說,沈揚戈的骨……”
“哎!”吳甲辰猛地跳開了,連連擺手,“我可什麼都沒說啊!我隻是想瞧瞧沈淮渡的後人是何種模樣。畢竟那麼蠢,那麼濫好心,還真是和他一脈相承呢!”
吳甲辰歡快離去,尤飛瓊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你說,我們會有報應嗎?”
明明當年是沈淮渡獻身喚醒轉經輪,明明是沈揚戈救的雲州,如今他們卻用謊言颠倒黑白,甚至要絕了他最後的血脈。
吳甲辰的腳步頓住,他沒有回頭,沉默片刻,隻嗤笑一聲:“誰讓他們說不出話呢?”
弱者沒法發聲,就注定被踩死。
尤飛瓊心裡不太舒服,可左右也不是她能決定的,隻能作罷:“當年沈淮渡救了那麼多人,如今都對他喊打喊殺,值得嗎?那些人是不是忘了,當年長陽漠淪陷,究竟多麼可怕。”
“那就等它再塌一次了。”吳甲辰輕快道,他豎起折扇指天,聲音遙遙落在身後,“等到那天,天崩、地裂、山川平陷,江河倒懸……等到生靈塗炭,而世間再無沈淮渡,那天,他們就會想起來!”
“這……”
看着他暢快笑着,尤飛瓊許久才長歎一聲。
這怪胚,又在說什麼瘋話?
幽都再塌一次?
似乎回憶起了什麼,酉峰峰主臉色微白,似有陰風鑽入裙擺,她無端打了個寒顫。
她環住胳膊,快步往酉峰去。
*
劍閣酉峰,封司幸一早便得了消息,尤長瓊一回來,她便提着裙擺迎了上去。
“姑姑,怎麼樣?”
“我保了他一命,可能做的,也隻有這一命。”
封司幸眼眶紅紅的,她抿唇坐在一旁,追問道:“那現在如何了?”
尤長瓊瞟了她一眼,又飛速挪開目光:“我也替他說了話,被姓佘的堵了回來。”
“這老毒蟲!”
“你也别急,吳甲辰倒是站出來了,命暫時保住了,就是要封五感,斷經脈。”見封司幸蹭地一聲站起,尤長瓊急忙安撫,“哎!你别急!至少命還在呢!在押回劍閣之前,他都不會出事……”
“回來以後呢?那不是任由他們揉搓了!”
“他還有用,有大用……他身上有我們要的東西,輕易死不了的……”
封司幸打斷道:“你們抓他我不說,散布謠言我也不說,可這樣我們真得對得起沈劍聖嗎?當年長陽漠異動,他一個人替大家扛下了所有,現在連他的後人都要趕盡殺絕!”
“司幸,你還沒看懂嗎?這麼多年來,凡劍道大成者,沒有一個人能越過沈淮渡。他隻是區區的化神期,卻霸占劍聖名号多年,已經有人對此不滿了。已經過了那麼久,長陽漠平靜,沈淮渡聲望下降,勢必有人想要颠覆這個——”
“沈揚戈,就是最好的由頭。”
“他們不僅要殺了他,還要潑足夠的髒水,有十足的名号,讓殺他光明正大、順理成章。”
“所以——”封司幸一字一頓道,“你們說沈劍聖借由救世的名号,騙取了各宗法訣和寶物,潛逃至長陽漠。”
尤長瓊悚然一驚,她飛快看向門外,同時厲聲道:“住口!”
“所以,你們還說雲州大疫是沈揚戈做的!是沈劍聖想要自己後人想要嶄露頭角,故意鬧出的慘案,最後再用木石之心出來假惺惺!”
尤長瓊哀歎一聲,她緊緊攥住了侄女的手:“這是你能說的嗎!”
“你以為他用木石之心救雲州的事隻有我們知道?當時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些老東西心裡門清,你以為為什麼現在隻有沈淮渡盜寶,逃至幽都的消息,而沈揚戈救雲州的消息無人知曉,隻是因為——所有人都要借他,來摧毀沈淮渡。”
“雲州大疫,你們都知道的,對嗎?”封司幸已經冷靜下來了,她注視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句問道,“我不信藥宗看不出來,那是疫還是毒,甚至三年來根本沒有遣人救治——”
“你們一早就知道。”
她啞然,看着侄女清透的眼瞳,她深深歎了口氣,又垂下眸。
“是,也是鶴鏡生說的。放任雲州大疫,就能逼出木石之心。我們等了它太久了,幾年、十幾年,到幾十年,不止我們,某些人更等不及了。”
“畜生。”
封司幸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你們從小告訴我,要懲惡揚善,恪守本心,可現在你們做的都是什麼!”
“因為壞人更明白好人的可貴,更希望小輩不會步自己的後塵。司幸,你是個心善的孩子,可有些事情,不是你或者我能夠改變的,人各有命……”她歎了口氣,“沈揚戈落到今天的下場,因為他是沈淮渡的後人,更因為除了這個名号以外,他一無所有。”
“沒有人照拂他,象齒焚身,懷璧其罪——若是他身後有沈淮渡,或者任何一個可以震懾的人,你以為還會有人敢這般輕賤他嗎?”
“說到底,他不像你,闖下那麼大的禍還能有我們兜着。”
“你們真可怕。”封司幸從她手裡掙開,甩袖離去。
尤長瓊注視着她的背影,目光靜谧鋒利,像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劍。
她道:“不是你們,是我們——作為既得利者,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沒有人。
*
“誰去弄瞎他?”囚牢外,幾名弟子竊竊私語。
“我不去。”一人将小匣塞到旁邊人手裡,“髒手的活,誰願意去做。”
“我也不去。”
“你去。”
“誰愛去誰去!”
“艹,他們有本事生拔了人家的骨,倒是一并做了就是!好過現下讓我們那麼為難……”
“倒也不殘忍,就這布條,一蒙眼,就瞎了。也不用斷手斷腳,隻需要稍稍挑斷靈脈。”他做了一個挑的動作,澀聲道,“也不見血,不就行了?”
“那你去。”旁邊人将布條一遞。
“算了。”那人嘟囔着,“這種損陰德的黑心活,我才不幹呢……”
話罷,他又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衆人沉默,顯然是知道的。
大名鼎鼎的沈劍聖後人,救了雲州的蠢蛋,雖然把他們折騰得夠嗆,但人總歸有點良心在,再怎麼狠毒,也沒辦法坦蕩下手。
也算是體會了一把“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諸位師兄若是不去,那就由我來。”
不知何時,端着茶水的弟子站在陰影中,他邁步往前,從黑暗裡脫身,露出了全貌。
他衣襟上繡着最低階的魚紋,一張臉算不上俊朗,但也頗為端正。
茶水穩穩當當地放在桌上,就在匣子旁邊,那人随手拾起布條,笑道:“勞煩各位師兄替我開門了。”
好家夥,長得人模狗樣,竟是有顆修羅心。
幾名弟子相觑,最後為首那位站了出來,他清清嗓子,鑰匙在他手裡哐啷作響:“咳咳,你可知他是誰?”
“知道。”來人不卑不亢,“沈揚戈。”
“你可知道要做什麼?”
“杜師兄都交代了,瞎眼、斷靈脈、廢丹田。前幾日杜師兄取骨時,不夠熟練,差點人就沒了,黎師兄下令讓他返了劍閣,不然這差事還輪不上我呢。”
想到前幾日杜幼廉的那些刑罰,幾人有些牙酸,背後也細細密密起了雞皮疙瘩,忙不疊地擰開了鎖。
“快些吧,換你也好,省得那麼折磨人。”為首的弟子往黑咕隆咚的囚籠裡飛速看了一眼,鼻尖萦繞這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夾雜着發黴的潮濕,讓他的胃裡翻江倒海。
依稀一個人形躺在刑台上,生死不知。
他收回視線,抛下一句“動作幹淨點”就快步離開了。
來人捧着刀匣,站在原地,一時沒有動作。
許久,他走上前,将東西擱在一旁,這才看清了沈揚戈當前的模樣。
他額前的發濕透了,整個人像是從水裡被撈起來的,平躺在台上。最紮眼的是他喉間紗布了,早已被血浸濕了,像是紅墨染成的。
此時,他才看清,沈揚戈的頭是懸在台外的,杜幼廉在他的咽喉剌了一刀,不輕不重,又将他的頭懸在外,隻能靠頸撐起腦袋。
一旦沈揚戈撐不住,往後仰頭,喉間傷口就會迸裂。
所有人都默認了這樣的“惡趣味”,他們不敢忤逆陰晴不定的“杜師兄”,總歸,會時不時來看看,确保那人不會死罷了。
來人将他的頭扶起,推開四肢的鎖扣,整個往後挪了幾寸。
沈揚戈的頭終于能落在台上了,他的喉頭滾動,紗布的殷紅愈深。
看清來人那張臉時,他明顯一愣,似乎想說什麼,可神思立刻清明了,又将話咽了下去。
“沈公子可有話要說。”來人非常客氣。
沈揚戈看着他,思緒恍惚,聲音沙啞如磨砂:“你、你像我一個認識的人。”
“哦?”那人動作未停,徑直将淬毒的布蒙上了沈揚戈的眼睛,又打開了匣子。
裡頭擺着一排锃亮的刑具,他取出了最尖利的一枚。
“會有些疼,沈公子擔待些了。”
*
囚牢之外,幾人圍着嘀嘀咕咕。
“哎,那個人挺眼熟啊,是不是最近來的?”
“是啊,好像是被人引薦的,說是占了他師兄的名額——爬得夠快啊!”
“呵。”有人不屑道,“這種心狠手辣的小人,爬得能不快嗎?”
“不對啊,我記得新來的,好像就是出身雲州呢……他這都能下得了手?”熟悉各人來曆的弟子驚詫道。
“……”
霎時,衆人面面相觑,又回頭看了眼生死未蔔的沈揚戈,心中唏噓不已。
果然是農夫與蛇,好心沒好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