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經三個驿站,換乘貘獸,過兩日就能到劍閣。
夜裡,籠前難得來了稀客。
黎照瑾擎着一盞燭台,光影伴随着他衣擺垂落的絲縧擺動,水波粼粼。
他在鐵欄前停住了腳步,将燈舉前了些,此時才看清那人的全貌。
沈揚戈被黑布蒙住了眼睛,六角牛筋束着雙手,他坐在鐵牢裡,臉色呈現出失血的蒼白。
一整日沒有喝過水,他的唇幹裂起皮,輕輕一抿,就滲出了血絲。
“我以為你會聰明點,看見我們了,至少也該走遠點。”
聞言,沈揚戈微微側頭,似乎在分辨來人。他從遲滞的思維裡找到了痕迹,飛速舔掉唇上血絲,撐起身子,從角落挪了過來。
衣擺摩挲過的路徑,蜿蜒出一道未幹的血痕。
黎照瑾順着他的動作,淡淡下撇目光,看着那人湊前,又擡起了頭,似乎想說什麼,隻是靜靜伫立着。
沈揚戈雙手擒住鐵欄,擡起了頭。
“幫我個忙。”他道。
黎照瑾沒有吭聲,隻是看着冷汗沁入那人額角的傷口,染成了淡漠的紅色。
沈揚戈也不急,他笃定了面前人不會拒絕,一字一頓,聲音沙啞:“你幫我,告訴那個姑娘,劍在邳川城外,右手邊的第二口井裡。”
“什麼劍?”
“拂雪。”
在将沈揚戈壓入鐵牢之際,雪衣劍閣已經收繳了他的所有東西,那柄舉世聞名的拂雪劍更是作為戰利品,被快馬加鞭地呈送回劍閣。
此時,黎照瑾才看他笑了起來,滿口泥濘血腥,可卻帶着狡黠。
他露出了尖尖的虎牙:“那把——是假的。”
“是我的。”沈揚戈的聲音開始顫抖,似乎忍着眼淚,卻又驕傲地昂着頭。
“是我師父給我的,我把它變成拂雪了,你們都沒認出來。”
黎照瑾垂眸,燭台有些燙:“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沈揚戈扣着栅欄,他嘟囔道:“算是謝禮吧……她應該挺尊重我祖父的,因為我是他的後人,就把我放走了,咳……”
他悶咳兩聲,指縫透出血色,往衣擺上一抹,繼續道:“我聽到他們說的了,要毀掉拂雪劍——我沒有辦法辯解,也沒有機會了,如果真的走不出去了,我不希望它會失傳。”
“你隻需要告訴她就好,我相信她。”
黎照瑾沉默片刻:“你就不怕我告訴劍閣?”
“你不會。”
“……”
“你不恨我嗎?”黎照瑾側頭道。
他看不懂沈揚戈——好像很好懂,卻又根本看不透。
就像是世間不該存在的人一樣,渾身都是迷,有着莫名其妙的堅持,敗事有餘的濫好心,卻好像怎麼都學不會勾心鬥角、汲汲營營。
“你也放過我,不是嗎。”沈揚戈道。
話音落下,霎時寂然。
他都知道。
黎照瑾站在原地許久,兩人都心知肚明,可隔着生死、權利,很多話都沒辦法說開。
說完這些,沈揚戈又退回了角落,最後的一絲燭火苟延殘喘着,将人的影子拓在牆上,像是拉長的魍魉,張牙舞爪地想要沖破封印。
可很快,妖魔般的影子被宿主拖拽着往外走。
黎照瑾轉身,隻留下一句。
“你不該回來的。”
許久,久到時間似乎都凝滞後,黑暗裡傳來了一句輕語。
“我不後悔。”
*
“司幸,你怎麼來了。”黎照瑾才回到住所,就見院裡燈火通明,兩列劍閣弟子從裡面魚貫而出,見到他紛紛行禮。
他掃過那些弟子的腰牌,刻着“酉”字。
酉峰的人?
黎照瑾收回目光,又迎了上去,隻見靠柱倚着個纖瘦的身影。那人穿着鵝黃的織繡長裙,鬓上簪着金流蘇,如今被燭火一晃,有些恹恹。
“黎師兄。”封司幸站直身子,她放下抱劍的手,擠出了笑,眼底卻滿是疲态。
“我打算回丹羲閣了,這不,怕我惹事,就喊了人押送呗。”她明明是開玩笑的語氣,倒也聽出了幾分譏诮。
黎照瑾知道封司幸為什麼在這裡等着自己,可對上那雙清透的眸子,他又有些累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繞過她往裡走:“很晚了,你也早些休息,有什麼明日再說。”
封司幸沒有動,任由黎照瑾擦肩而過,她一個人站在階上,看着黢黑的院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吱呀——
房門被推開,腳步聲卻停頓了。
“他還活着,封了五感,不日就抵達劍閣。”黎照瑾背對着封司幸,還是給出了那個回答,“他讓我告訴你,邳川城門口,右手邊的第二口井,裡面有一把劍。”
封司幸蓦然回頭,她瞪大了眼。
“什麼劍。”
黎照瑾卻不願再答,他邁進了門,像是踏進了另一個囚籠。
“你去了就知道。”
話音落下,他身後忽而揚起一陣風,随即是越來越急的腳步,那人像是一陣風般跑了起來。
風中傳來了流蘇碰撞的聲音。
叮鈴——像是鈴音。
黎照瑾走進了房間,他解下佩劍,在劍架上放好,沒有點上燭台,而是踩着月色一步步走到堂前,轉身、落座,穩穩坐在黑暗中。
他看着大開的房門,目光從石階往前探,停留在黑黢黢的院門上。
再往外,就是一片漆黑,像是惡獸空空洞洞的喉管。
誰也不知道,裡面會出現什麼剖人心肝的鬼怪。
*
封司幸是在次日夜間回來的。
押送沈揚戈的隊伍剛在密林裡安營紮寨,囚車穩穩立在中心,四周燃起篝火,弟子有序接替換崗。
此時巡視完成的黎照瑾剛回了主帳,就聽到前方一陣喧嘩。
他微微皺眉:“怎麼了?”
話音未落,罪魁禍首就水靈靈地闖了進來:“黎師兄!”
隻見封司幸渾身都沾了灰,她懷裡抱着一根棍狀物,繡黃的裙擺正濕漉漉地淌着泥漿。
“少主,你先換身衣服吧……”身後追來的侍女還在喋喋不休,就被她不耐煩地揮退了。
“回去回去。”
她們向黎照瑾投來了求救的目光,未果,隻能幽怨地行禮退下。
封司幸小心翼翼地拉過黎照瑾,做賊般掀起了破布的一角。
“看!”她用氣音說着,“這是什麼……”
黎照瑾順着她的動作看去,一小片燮紋映入眼簾,沒有回答。
啪嗒——
一顆豆大的水滴就濺在滿是泥漿的破布上,暈開了一個小小的圓。
他擡頭,隻見封司幸抽抽鼻子,又将破布遮好,緊緊摟在懷裡,語氣堅定。
“我走遍了城外東邊十幾個水井,我走了兩三裡地,都沒找到它……後來我突然想起來,他回邳川的時候,面朝城門,所以他的右手——”封司幸舉起右手,她背靠着篝火,整個人籠在光暈裡,臉上淚痕晶瑩。
“是我的左邊。”
她探了無數口水井,最後回到原地,找到了那口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