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雲深處。
無數銀蛇纏繞着,狂舞着,雲翳像是燎邊的紙,邊緣嵌着令人膽寒的弧光。轟隆隆——悶雷擂響了鼓,每一聲幾乎要擊碎心肺,将胸膛錘成爛泥。
一個身影歪歪斜斜地闖了進去。
而其後,無數白鹄升空,破雲而來,劍鳴铮铮。
他們在雷暴的邊沿停住了,衣袍在風中獵獵,空氣中懸浮着細小的水珠,黏在衣上,卻因流光錦一抖,像是荷葉上的水珠,頃刻滑落。
“師兄——”一個弟子擋着風,禦劍停留在為首那人身邊,他一張嘴,口裡就灌滿冷風,“他進去了,我們怎麼辦?”
他們站在雲端,面前是水桶粗細的雷電,宛如扭曲的淬毒的鞭子,一道道蜿蜒而下,若是不小心沾上,像是枯草落入烈焰中,怕是連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能頃刻灰飛煙滅。
衣襟上繡朱雀的弟子目光沉沉,他眯眼打量片刻:“他進去,就是十死無生,哪怕僥幸留了條命闖出來,也不是我們的對手,沒必要陪他玩命……”
“您是說——”那人拿不準主意。
“這片雷暴有多大?”
“方圓三十裡。”那人低頭看了眼腳下山脈,判斷道,“這裡是金漆山脈,常年瘴氣雷暴,無人居住。”
“很好,我們兵分兩路,将這片區域上下都圍起來。他出來,就是自投羅網;若是不出來,就說明藏在山裡了,我現在帶人下去,從邊緣往裡搜,必能将他一網打盡。”
那人聽出了自己不用冒險,倒也暗自松了口氣,立刻颔首道:“遵命!”
于是,在短暫的傳訊後,無數白點開始有序分列,他們彙聚在一起,分為四隊,兩隊上,兩隊下,呈圓弧狀列隊包圍,将雷暴區圍成了水洩不通的鐵桶一塊。
天上地下,插翅難逃。
而沈揚戈對此一無所知。他孤身陷在了雷暴的狂歡裡,身邊是萬鈞雷霆,它們近乎戲谑地扭動着龐大的身軀,探出嶙峋指尖,點在小飛蟲的必經之路上。
它們嬉笑着,觸碰獵物的衣角,輕易燎焦一片,化作飛灰。
沈揚戈憑借着第六感,東躲西藏,他穿行在雷雲之間,泥濘的雨水浸濕全身,像是裹上了厚重的濕被,靈氣越來越少,速度也越來越慢。
雷雲愈發陰沉,像是倒懸的深黑的海,一眼望不到頭,透不見一絲光亮。
他看不清,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闖入了最大的禁區——雷暴的中心。
風仿佛凝滞下來,四周死寂一片,像是誤入了被遺忘的鬼蜮。他的體力已經透支,臉色紙一般的蒼白,僅存的體溫沁在濕透的衣裳上,頃刻被冷風帶走,凍得牙齒打顫。
他哆哆嗦嗦,禦劍往前漫無目的地走着。
直到——
積蓄隐忍的雷電忽而迸裂,積蓄了千萬雲、千萬雨的力量掀起了滔天浪。
它以摧枯拉朽之力席卷天地,忽而上下一白,山川震顫。
那一刻,沈揚戈窺見了一瞬天光。
他伴随着瓢潑大雨,墜下了雲端。
*
雪衣劍閣内,無數傳訊化作流光,絡繹不絕,各自落入了不同的主峰。
酉峰内,尤長瓊一把踹開了殿門。她行色匆匆,身上的披帛曳地,風一般着旋了進來。
“吳甲辰,你讓司幸去哪兒了!”她捏着傳訊紙,紅着眼,聲音都在發顫。
主殿内空空蕩蕩,隻有一個男人倚在太師椅上,他翹着腳,垂眸把玩折扇。
一折折展開,又一頁頁阖上。
上面畫着竹葉十二枝。
“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你瘋了!丹羲閣也去了,小砀峰已經殺紅了眼,沒有一點消息——酉峰是要叛嗎?”她指着面前的人,語無倫次,“你的人,你的人帶着司幸去劫人,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你會害死她的!”
“他也不讓你離開,對嗎。”吳甲辰将最後一折合攏,敲在手心。
按照尤長瓊的個性,封司幸出了事,她一定會第一時間趕到,而不是來這裡興師問罪,想必是被攔了回來。
“你就該守好黑獄山,當好你的看門狗,你想送死,何必拉上别人呢?”尤長瓊鮮紅的丹蔻幾乎要扼上面前人的脖頸,眼裡閃動着仇恨的烈焰。
她像是被逼入絕境的鬣狗,恨不得生撕了他。
吳甲辰好奇打量着她,片刻卻噗嗤笑了起來:“你啊,你們姑侄真的一點都不像。”
“她沒有你狠心,沒有你冷血,沒有你那麼懂得自保。”
“她和你們都不像——”吳甲辰拉長語調,處刑一般輕聲道,“要我說,她更像沈淮渡。”
“閉嘴!”尤長瓊尖叫,她一把揮開周遭所有桌椅,巨大的氣旋将屏風擊得粉碎。
“吳峰主,閣主請您去一趟。”主峰來的劍侍神情自若,邁過滿地狼藉,恭恭敬敬地向吳甲辰作揖。
“來了。”
吳甲辰緩緩從椅子上起身,他整平褶皺的衣裳,又“唰”地展開折扇,輕風拂起他垂落的鬓發。
尤長瓊梗着脖子,死死盯着他的身影,兩人擦肩而過之時,吳甲辰停下了腳步。
他側首,笑眯眯道:“尤峰主,看門狗要去領罪了,你且消消氣罷。”
尤長瓊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突然頹然滑坐下來。
一滴淚此時才從眶裡滾落。
*
劍閣主峰内,已有數人在候。
吳甲辰到的時候,略微掃了一眼,心下便有了數。
死對頭佘晉率先發難,他又急又氣,将一枚沾血的玉牌摔在他面前:“吳甲辰,你難道不解釋解釋,為何有酉峰弟子去小砀峰,替換了守衛,又為何主峰傳訊被攔截!”
吳甲辰彎起眉眼,豎起一根手指:“佘峰主,第一,酉峰本就負責看守黑獄,提前去接應囚犯實屬正常;第一,主峰傳音台本就是由十二峰輪值,今日恰好輪上我們,有什麼問題?”
他無辜一攤手,倒是氣得佘晉跳腳。
“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不成!明明就是你一手策劃……”
“對,是我。”
佘晉啞然失聲,滿肚子的怨言還沒傾吐完,硬生生被那人的爽快承認噎住,一時不上不下,便秘一樣。
“你罪該萬死!”他漲紅了臉,憋出了一句。
“對。”吳甲辰也痛快承認了,“但我還是覺得,該死的另有其人。”
佘晉警惕看着他:“誰?”
吳甲辰噙着笑,用扇柄虛虛點着他,在那人難看的臉色中,又往上擡,最後在衆人驚駭的目光中,定格在了一個位置。
正是劍閣之首,檀來。
“你瘋了!”有人看不下去,壓低嗓音斥道。
“我清醒得很。”吳甲辰看着高位始終阖目不語的男人,目光冷了下來。
“檀來閣主,你記不記得,當年沈淮渡初露鋒芒的時候,我才多少歲……”吳甲辰低頭掰着手指,“五、六、七……好像不到十歲吧,你們就把我們派過去,說要監視他們……”
“你們說,隻要誰能混到他身邊,替劍閣盯着,就能讓他當吳家的家主,以後還能酉峰峰主。我雙親亡故,在吳家受盡欺淩,自然不舍得放過這次翻身的機會,所以就去了。正巧的是,所有派去接近他們的人,隻有我一個人留下來了……直到後來,沈淮渡化神剛滿,我給他下了千機毒,沒想到他就這樣進了長陽漠,所以你們相信他一定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