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聞禛不确定自己能存在多久,但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誰也不知道,十八層煉獄裡爬出來的惡鬼,要以多大的恨意席卷這個世間。他的骸骨被剝離,重獲皮囊,在人間行走。
他要親手将那些人的骨血乃至魂魄都熔在一起,讓他們日夜哀嚎,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此時,他跪坐在樹下,宛若天神降世,穿着一身素白,腰身勁瘦,豐神俊秀。
可垂眸處慈悲,卻是一副修羅心腸。
随着他的探出手指,虛空劃出符文,林間起了一陣妖風。
樹影搖曳,沙沙作響,像是無數毒蛇吐着信子,嘶嘶聲中透着陰冷。
一點黑氣貼着草葉襲來,它們像是遊蛇般,飛速地疾馳而來。地底下的怨氣嗅到了食物的芬芳,正在流着涎水,四周聚攏而來。
好香好香……
餓、餓死了!
甯聞禛擡眸,他端坐正中,冷眼看着自己的獵物貪婪地撲來,指尖纏繞上漆黑的,不祥的靈力。
就在他凝神待發,正欲一擊即中之時,地面的黑氣似乎撞上了什麼無形的牆壁,頃刻四分五裂,煙霧般散開。
随即,又在空中霎時聚攏,凝成了蛇形的長條。
還有東西!
甯聞禛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環顧四周,隻見自己用引靈訣誘來的怨氣,如今紛紛撞上無形的阻礙,它們粉碎的同時又再度聚攏,懸浮在空中虎視眈眈,随即——
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蛇的七寸,然後往前一送。
似乎皮肉骨骼被嚼碎,甯聞禛此時才看見,虛空中,那些灰黑戾氣正一點點被咀嚼、啃噬,被那些東西大快朵頤。
對,不止一個,是那些。
甯聞禛停下動作,下意識護住了沈揚戈,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東西不斷侵吞着戾氣。
隻見源源不斷的魔息湧來,都被虛空中饕餮的大嘴吃幹抹淨,最後,它們顯露了真容。
先是一點透明的霧氣,随着吸收的戾氣越多,顔色愈發渾濁,從灰白色,轉變為黑灰的模樣。最後,一團團黑霧扭動着,分裂開來,底端又相連着,它們圍成了一個圈,将兩人圍在中央。
甯聞禛緊緊鎖定着那些“東西”,可下一刻,他的眼神卻從警惕,變成了迷茫。
隻見一團霧氣往前湧了點,輪廓似乎清晰了點,它往下墜,從纖長揉成短胖,似乎俯身蹲了下來,随即,霧中探出了一縷煙,像是觸手般,在他戒備的目光中,落在沈揚戈的額上。
這個動作……
甯聞禛赫然擡頭,他紅了眼眶,突然喊了聲:“英娘。”
話音落下,那團霧又輕輕拍了下他的腦袋,像是在回應。
“你們、不是……”甯聞禛結結巴巴地,他環顧四周,似乎從這些或大或小的黑霧中看出了親人的影子。
不是已經魂飛魄散了嗎。
他本不敢認,可隻有宋英娘才會在沈揚戈生病的時候,趴在床頭給他試額溫。其他人都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控制不好,身上的鬼氣會傷到揚戈。
和現在的情形如出一轍。
那團霧氣碰了碰,又收了回去,緩緩堆在了甯聞禛身邊。所有霧都彙聚過來,它們簇擁着,翻滾着,像是大團濃墨般的烏雲。
不是魂魄。
甯聞禛感受不到一絲魂魄的力量,他明白了——
這些隻是執念,他們隻是想送揚戈最後一程,想看着他能自由。
可事與願違,所有人和他一樣,眼睜睜看着自己養大的孩子被圍獵、被折磨,不斷地活着死,死了活。于是,不得往生的惡鬼,最後一縷執念不散,始終守在沈揚戈身邊,一路走來,日日煎熬,受盡淩遲的折磨。
幸虧甯聞禛喚來了戾氣,借助金漆崗聚陰的天時地利,它們這才能凝聚成型。
黑霧依舊在翻湧,它們愈發濃郁,幾乎要滴出墨來,草葉觸碰之處,瞬間枯萎焦黑。
他們的恨意滔天,隻在這座無葬山上,才能窺見一二。
甯聞禛眸光堅定,他已經找到了最可靠的幫手。
他看向最大的一團黑霧,顫聲道:“雷叔,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所以我需要你們,我需要你的意識,我要造一座血煉熔爐,把你們都融進去,把所有的魂魄、軀體都融在一起。一旦成型,就沒法停下來,永生永世都沒法停下來,你們隻會不停殺戮,清除擋在面前的一切阻礙,直到殺光最後一個人。”
“你永生永世都會困在這裡,不得解脫。”
黑影摸了摸他的頭。
甯聞禛看懂了他的意思,他閉眼顫聲道:“我不在乎任何人,我不在乎他們的死活。這座山在這兒,就是天命,是天不亡我——”
他赫然睜開了眼,目光灼灼,夾雜着滔天的恨意:“是天要他們死!”
“四海之内,目之所及,殺光他們。”
殺光所有仇人,殺光所有忘恩負義之人。
倏忽間,無數陰影從他的身下蔓延開來,像是奔湧的江水,頃刻就覆蓋了金漆崗的每一寸土地。
從頂峰至山腳,地面上再也沒有光影,而是扭曲的蜿蜒的戾氣,它們嘶嘶作響,沸騰着,燒灼着,一寸寸滲透進了猩紅的土壤。
這座山震顫起來,從地底深處,發出了非人的嘶吼。頃刻間碎石滾落、巨木轟塌,有什麼在沖破封印,拔地而起。
百裡之外,各宗的預警法器都不約而同地震顫起來。
妖魔出世。
*
第一隊人馬來到了金漆崗下時,就察覺到異樣。
從霧氣中吐出了含糊的聲音,像是野獸學人的低吼。
弟子驚愕不已,忌憚地舉劍往前,又蹭了兩步:“何、何方神聖?”
那道聲音如悶雷般再度響起,隆隆作響,似乎更清晰了些,像是誰喉中含水吞咽:“入山者,死。”
“死——”
最後一個字被拖長,像是神祗從雲端發出的宣言,莊嚴肅穆,如晨鐘般重重激蕩着衆人的神魂,一時識海動蕩,頭暈耳鳴。
那弟子踉跄後退幾步,堪堪被身後人抵住腳步,他晃了晃腦袋,定了心神,目露兇光,呵斥道:“莫要裝神弄鬼,雕蟲小技,唬得住你爺爺我!”
話罷,他猛地揮手,率隊往山中沖去。
轟隆——
山中起了霧,烏雲蓋頂,像是大軍壓境。
他們進了山。
再無音訊。
*
“兩日了,山上的情況到底如何?”玄門派的長老焦頭爛額。
“沒有消息,所有人進去,就和人間蒸發了一樣。”佘晉面色難看。
“我就說嘛,追捕個人,倒是捅出了大簍子——那金漆山本就是鬼道的地盤,非要往裡插一腳,現在好了,咱們各宗的弟子倒進去,連聲響兒都聽不着。”婀娜的女修半倚在小葉紫檀椅上,目光冷冷剜過角落的黑袍人,意有所指道,“莫不是劍閣沒有打點好,着了别家的道。”
“危青魚,現在不是咱們内讧的時候!”老者斥道,話罷,他也将目光投向黑袍人,“隻是這金漆山,陰月門當真也無解?”
那黑袍人抱胸冷冷笑了:“你們這些牛鼻子老道,拐彎抹角無非是想說我們搞的鬼——”
“可我們的進了山,也無一返,我倒是想問問諸位,究竟在哪兒做了什麼?怎能惹得怨氣異動,群山震顫,甚至陰月泉一夜幹涸。”
“這……”老者又将視線轉向了一旁劍閣的人,猶猶豫豫,“佘峰主,要不……”
解釋解釋?
佘晉臉色鐵青,撂下一句:“是沈揚戈!”
“那小子被你們玩弄在鼓掌之中,最大的麻煩不就是你們自個兒出的内應,和那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來的周見霄嗎?
顯然,這個說法并不能使人信服。
佘晉下颌緊繃,眼中蓄起風暴,衆人冷眼相待,局勢一觸即發。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笃笃杵地聲。
骨鈴沉悶,骨瘦如柴的男人率先邁了進來,他掃視一圈,吊着嗓子道:“玄妙無上影宗骨祖尊者到。”
黑袍人站直了身子,他放下手,迎了上去:“骨祖來了!”順路又狠狠斜了旁人一眼,頭高高昂起。
這可是他們鬼道的老祖,有他坐鎮,哪兒還怕被這群正道的小人壓一頭?
老者拄着骨拐進來,老皺的眼皮耷拉着,看不出表情。随即他微微擡眸,那雙眼裡露出鷹隼般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