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标明确,看向佘晉:“到底出了什麼事。”
佘晉拱手作了一揖:“骨祖,已經兩日了,數百人入山,再無一點消息。”
“山裡好像……”他的聲音隐隐發顫。
“有東西。”
*
楊見山在第一天就進了金漆崗,現在約莫三天了。
這真是個鬼地方。
大霧彌漫,明明身後不到三步的同門,一個眨眼就消失了,再一個轉頭,前頭跟着的也不見了。
于是,他就水靈靈地迷路了。在樹上刻記号、系布條,一路走來,竟是沒有見到重複的路标。
他徹底迷失在濃霧之中,隻有隐隐的詭異的響動,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分不清——像是野獸的吼叫,或是人的慘叫,那些微弱的恍如天外的動靜,宛如極細的針,挑動着他敏感的神經。
入山時他帶的包子越吃越少。
本是給同門帶的,但他一緊張就容易餓,餓了就想吃東西,到最後為了堵住快要從喉嚨跳出的心髒,他嘴裡叼着個白饅頭,一手持劍,一手舉着驅獸的火把。
就是在這樣的狀态下,他見到了一個人。
有一棵樹,長在陡崖之上,盤根錯節。
巨木之下,是一片較為平攤的空地,鋪滿了陳年落葉,厚厚一層,像是松軟的被褥,上面躺着一個人。
一個眼熟的人。
楊見山小心湊近了些,在看清那人的模樣時,他長大了嘴巴。
饅頭“啪”地掉在地上。
沈、沈揚戈!
下一刻,他忽覺身後一陣風吹過。不是那種自然形成的穿林風,倒像是有誰向他脖頸處輕輕吹了口氣,涼飕飕的,讓人有點腿軟。
他咽了口唾沫,一點點僵硬回頭。
對上了一雙爆滿血絲的無神的眸子——那是一個裹在巨大粘稠液體裡的頭顱,已經死去多時,可依舊保留着一個猙獰驚駭的表情。
“啊——”他的尖叫戛然而止,随即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此時,楊見山的目光才落在頭顱身後。
那是個多麼可怕的怪物啊!
它先是一團巨大的漆黑粘液,在濃霧中翻滾,不斷拉扯着形狀,像是被人不斷揉搓的腐敗面團,周身不斷又黑霧在冒泡、沸騰。
像是煮糊了的發黴黑粥。
這個怪物身上,嵌着無數的斷肢殘骸,像是沒有徹底消化食物的胃囊。
它沒有臉,可滿身的頭顱齊刷刷地看過來。沒有瞳孔、沒有焦點,可楊見山就是知道——它“看”過來了。
其中一個頭顱被拉長,像是蛇一般,探到他的面前,冷冷地詭谲地注視着。
他被吓尿了,渾身抖成篩糠。
眼見着那個龐然大物身下化霧,飛速朝着自己湧來時,楊見山的手撐到了掉落的半個饅頭。在脆薄的枯葉間,它是溫熱的,柔軟的。
像是父親手的溫度。
突然間,楊見山的心定了。他回頭瞥了一眼,下一刻就将火把甩出去,爆了句粗口。
“艹!來抓老子啊!”
火把砸在怪物身前,成功吸引到了注意。
他喊得破了音,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眶裡打轉,随後腳底飛蹬,連滾帶爬地蹿出頭顱的攻擊範圍,玩命地往右邊跑。
那怪物被激怒了,頭顱率先擰了過去,追了過去,蛇拉長了自己的身軀——沒有瞳孔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惡狠狠的。
相反的是,它的整個身軀依舊碾過簌簌落葉,徑直往沈揚戈的方向沖去。
楊見山一回頭,大驚失色。
他霎時刹車,重心不穩,狗刨一般在地上蹬了兩圈,甫一停穩,也顧不上害怕,又将劍甩了過去。
“你他麼的過來!”
長劍穩穩沒入黑霧的身軀,哐啷落了下來。攻擊無效,但那個怪物果真停下了,頭顱也不在前進。
無數頭顱再度轉了過來,它們注視着面前瑟瑟發抖的蝼蟻。
楊見山涕泗橫流,他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狼狽,直到餘光瞟到地上那人,脊背挺得更直了,無限勇氣在胸膛翻滾。
他爹說的沒錯!
人一旦有了勇氣,就不孬,胸口裡就有了股氣,像是蒸包子快好時籠屜上的汽,滾燙到能輕易餾掉一層皮。
不蒸饅頭争口氣!
怪物注視着他,似乎試探着,繼續又往地上那人方向移動。
艹,你還敢動!
楊見山被熱氣一烘,上了頭,他一把薅起石頭,竭盡全力擲了出去:“你過來啊!”
“老子在這!”他将胸膛擂得咚咚作響。
話罷,他警惕地瞪着怪物,又撿起一塊石頭舉着,頗有一種你不來抓我不罷休的勢頭。
于是,怪物動了。
吱咕吱咕,是粘液相互摩擦的聲音;咯吱咯吱,斷肢碰撞層疊。那團龐然大物簇擁着,如潮水般裹着魚蝦泥沙,緩緩褪去。
走了?
楊見山懵了,但他馬上反應過來,不退反進,緊緊攥着石頭,一步步往樹下靠去。
難道是欺軟怕硬,發現他不好惹了?
一步,又一步,他橫在怪物和沈揚戈中間,丢掉石頭,飛速撿起了佩劍,繼續全神貫注地盯着那個“東西”。
“滾。”他扯着嗓子壯膽,張開左手,像是護崽母雞般護住了身後的人。
盡管聲音發顫,卻字句铿锵。
怪物深深注視着他,最後化作一團濃郁的黑霧,呼啦一聲沒入林間。
草葉沙沙,楊見山徹底軟了腳,他摔在地上,冷汗早就沁濕了裡衣,目光渙散,仿佛靈魂在一瞬出竅。
好一會兒,他回過神來,才顧得上四腳着地爬到沈揚戈身邊,查看他的情況。
試了試鼻息。
還好,活着。
又拍了拍臉。
昏迷了,意識不清。
楊見山環顧四周,他判斷着形勢,一眼就物色到陡崖下的深坑。草葉茂盛,而且隐蔽背風,一看就是藏身的好地方!
二話不說,他架起了昏迷的人,一步一拐地往坡下挪。
楊見山不知道的是,如果擡頭看,他就能見到那些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一個接一個,一雙接一雙,嵌在霧裡,像是漂浮的燈籠。
那怪物聰明極了,它僞裝離開,實際身軀早就散成霧氣,籠罩了這片天空。
它注視着那個人的一舉一動,隻要有一丁點異常,那下一刻,他的腦袋也會懸挂在同樣的地方。
直到确認了他沒有異心,怪物終于将目光冷冷投向山下。
那裡又來了不少人。
風裡傳來了他們野心的酸腐味。
可是現在——
它安靜蟄伏片刻,開始行動起來。先将黑霧層層疊疊地壓在峰頂,護住了陡崖四周,又驅散了山下的瘴氣。
于是,第一個人突破了包圍,神情癫狂地沖出了金漆崗。
随即,又一個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