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揚戈付了錢,嚴嚴實實扣上了面具,所有的神色都被遮住,不露出一點端倪。
姜南說過:“揚戈啊,你心裡藏不住事,戴個面具遮住吧。”
沈揚戈照做了。
現在,他得恨他。
如果忘不掉,那就恨。
在戴上面具後,他順着人潮邁入客棧。“客官,這兒不能……”樓梯前的小厮伸手欲攔,卻在他的擡眸間,神情變得木讷,愣愣直視前方。
沈揚戈一步步地踩在木質樓梯上,這是雪衣劍閣已經包下的地盤,白鬼們還沒到,數層房間黑着燈,擡頭望去,隻有稀疏幾扇窗透着光。
像是暖融融的燈籠。
他的聞禛就住在一盞燈籠裡面,身體是溫熱的,語調慵懶的,會拉長尾音喊“揚戈”。他看過來的時候,眼睛彎成新月,整個人帶着秋日幹燥的香氣,像是暖陽下翻湧的金黃麥浪。
可真正到了門前,他又遲疑起來,擡起手,幾度放下,最後還是叩響了。
“笃笃。”
清脆敲擊打破了沉寂。
沈揚戈調整好情緒,周身氣勢一凜,不等裡面人反應,一把推開了房門。
可同想象截然不同,甯聞禛并沒有坐在桌前,略帶驚訝地看來,又笑着起身迎他。
那人面色蒼白,正從床上撐起身子,唇邊似有血迹滲出。
他像是縮在窩裡,病恹恹的小貓,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帶着膽怯的希冀。
沈揚戈的腦海轟地一聲炸了。
就那麼一會兒,隻是沒看着一會兒,他怎麼能把自己弄成這樣!
隻見陰氣依舊肆虐,肆無忌憚地湧入甯聞禛體内,那人額上布滿冷汗,卻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沈揚戈帶着怨氣:“你以為活着走出來,欠我的就能還清了嗎?”
還不清的。
“你控制住轉經輪了嗎?”甯聞禛一針見血。
如今,從旁觀者的角度,遊魂一般的甯聞禛終于看清那人瞬間的僵硬。
沈揚戈反應很快,譏諷道:“托你的福,五蘊骨歸位,轉經輪自然歸順于我。”
“那就好。”
當時的甯聞禛不疑有他,松了一口氣。
沈揚戈繼續咄咄逼人:“你是不是知道五蘊骨歸位,我就能赢過你,所以才故意折磨我。”不等甯聞禛反應,他猛地湊前,托住那人的後腦,手指插入墨發,咬牙道,“我每學會一個術法,都跑來向你邀功。”
“然後就會聽到你們說,當年我爹有多麼聰穎,你有多麼厲害……好像你們輕輕松松學會的東西,我練了一遍又一遍,卻永遠都是‘下等’。”
說着說着,沈揚戈自己都愣住了。
他試圖用尖銳的問題轉移話題,不知不覺中,竟将那些委屈半真半假說出來了。
他在抱怨,你對我很壞,我很難過。
瘋了嗎!
沈揚戈回過神,惡狠狠道:“以為還給我了,就這樣能結束了嗎?”
才剛剛開始呢。
我花了那麼久,好不容易重來一次,一切才剛剛開始呢!我還沒有推平一切阻礙,清掃一切困難,鋪的康莊大道,才剛剛開始。
他指尖成訣,強行啟動換骨的秘術。甯聞禛瘋了般掙紮,卻被制住了所有反抗。
沈揚戈垂眸看着孱弱的獵物,目光暧昧,似要親吻。
隻要再往下一點,他就可以親吻到他的額頭,然後是高挺的鼻梁,最後是淡色的唇。
他的視線從那人唇上剝離,落到後頸,直到親眼看着自己的碎骨融入其中,眼底閃過不易察覺的柔情,卻又生生驅散。
“隻要你想活下去,就别想還清!”
“我怕你有問題!”
一聲呵斥似乎喚醒了沈揚戈的理智,他有瞬間的失态,連忙撇開視線。
甯聞禛胸膛劇烈起伏,氣得眼眶發紅:“我從未修習過換骨的術法,所以擔心五蘊骨會有問題……”
是為了他。
沈揚戈的心弦被輕叩一聲,發出铮音。他飛速松開那人的衣襟,但指尖又輕蹭了下,似在不舍。
他妄想觸碰更多,卻強迫自己放開了手,往後退了一小步,背過手,輕輕握拳。
指尖尚存那人的體溫,恰好攥在掌心……突然間,他的心一下定了。
甯聞禛伸手想要撥開面具,卻被輕巧躲開。
“做什麼?”
“你為什麼總要帶着它?”
“不勞你操心。”沈揚戈惡狠狠道。
他沒有繼續停留的意思,大步流星往外離開,甯聞禛跌跌撞撞追了出去,卻錯失他的蹤迹。
那時的甯聞禛并不知道——
生生取了五蘊骨,沈揚戈的狀态不比他好到哪裡。要不是有一個面具死死掩住,蒼白如紙的臉色與沾血的唇早就暴露無遺了。
沈揚戈禦劍而行,踉踉跄跄落入林間,一把薅下面具,扶着樹咳出了血。
後頸傳來了針紮般的疼痛,腦中嘯鳴尖銳,像是鐵器飛速相互劃動,滋啦滋啦,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音,疼得他用手死死摳入樹皮,指甲崩裂,木刺紮入,透出血色。
在斷斷續續的咳嗽中,他跪倒在樹前,抖着手解開護腕。
隻見手臂内側烙上了新傷。
紅腫泛血,宛如被烙鐵燙開,是第二道蓮紋。
沈揚戈盯着它許久,精疲力竭,卻悶聲笑了起來。
他擡頭望天,舉起手臂似乎在展示給誰,肆意又張揚:“你不讓又怎樣,我偏要給他!我要把渾身所有的骨頭都給他!我願意把命都給他!你能怎樣?”
“我不怕你!我從來不怕你!”
吼完了,他有些脫力,甚至躺倒在地,笑聲卻越來越大,越發放肆,最後笑得聲嘶力竭,笑得泣不成聲。
“趕上了。”
他用手臂蓋住眼睛,咧開滿是血腥的笑,一遍遍重複低喃着。
“趕上了……”
還好趕上了。